为了不挤占裴霈的睡眠时间,高洁买了一张高低双人床。裴霈贴心地笑称又回到求学时代,十分开心的样子。
高洁的私心里也很满足,夜里她做设计时,有裴霈相伴写剧本,人声气息陪在左右,她不用胡思乱想其他。
此时的高洁,不愿独居,好像不能独居是和于直同居后的后遗症。她已逐渐真正地害怕孤独,也正式直面着这份害怕。
就像宴会那夜的不能发声,也逐渐变成了后遗症之一,尤其近日发作得越发严峻,咽喉时常被什么堵住而忽然失声,有一回发作在同网店代运营公司做网店设计确认的关键当口。
这次洽谈结束后,裴霈关心地问她:“高姐姐,你先去看个病?”
高洁还在强自支撑:“我没事。”
裴霈说:“小病拖着会变成大病,这也是对工作的怠慢。”
高洁一想也对,这时候的自己是不能够垮的,她不敢怠慢,第二日就去了医院。
高洁自小就是胡打海摔不易碎体质,不会经常生病令母亲操心,一年中间绝少往医院报到。这是她来到上海头一回去医院就诊,很是找不到北。经过预检,去了喉咙科候诊。排了老长的队,终于轮到她时,主诊医生先是做了例行检查,发现她的喉咙有些炎症,开药前随口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性生活?”
高洁一愕,这教人如何回答呢?
医生一句话,瞬间将她拉回月圆夜假婚房里的荒唐时。那才是一切局面中最难堪的局面,难堪到高洁竭力想将之彻底自脑海中抹去,难堪到高洁在事后根本忘记了于直当时带着怒意的行动并没有让他们来得及做任何保护措施。
医生也许发觉高洁的难堪,便好意解释:“有些早孕的病人因为反应会并发咽喉炎,如果不说明白,我们糊里糊涂开了消炎药就不妙了。你不要介意啊,一般我都会问问年轻女病人的。”
高洁期期艾艾,七上八下:“我……不知道……”
医生看她的面色就看出些许意思来,转手开了一张验血单:“你去抽个血,查查HCG.”
高洁瞬间好像看见夜宴里那个冰凉的漩涡又在向她缓缓移近,裹挟着另一个审判。
一个小时以后,坐在她面前的妇产科医师通知她:“早孕二十八天,封闭抗体阴性,尽快找——”医生再次低头确认了一下高洁医疗卡上的个人资料,谨慎用词,“孩子的爸爸一起过来治疗。”
高洁浑浑噩噩地盯着医师手里的验血单,昏昏聩聩地听着那些专业术语。
这宗命运的审批果然轰然降临,甚至百上加斤,重锤在她身上,又陷她于漩涡之中。
高洁在浪里忽上忽下,无法组织好思路和语言,垂首半天,只是能抓住那一星半点儿的提示,糊涂地问:“怎么治?”
医师看眼前的女病人脸色青红难辨,手足无措,耐心地一次性讲完整:“这种疗法要从孩子的爸爸体内抽取一定量的外周血进行离心沉淀机淋巴细胞分离培养,再输入女方前臂皮内,增加女方体内封闭抗体的水平。你回去好好想想,但是时间不多了。”
从妇产科门诊室出来时,高洁无力地靠着医院的长廊站了好一阵子。攘攘人流在面前涌来又涌去,在她眼里旋啊旋,她又看不清方向了。本以为可以勉力重新起航,谁晓得一个浪头又被击下。
高洁抬起右手,右手冰凉,她放在腹上。
这时候才有了真切的联想,那里面孕育了一个意外的生命,陪伴了她二十八天,就在她以为孤独无依的时候。
可是,生命传承自她,也传承自绝无可能再有牵连的于直。这便像一条绳索,又拉她进过去不久恐怖至极的那盘棋局。可是……可是,她尚未决定是否要他,医学的审判便毫不留情地告诉她,他的去留已非她个人所能决定。
高洁走在太阳底下,心头凉的彻底,影子行得寂寂,也许想了很多,但是千头万绪最后化作一头云雾,她身困其中,在路上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医院。
她并不十分清晰自己来医院的目的,只是径自走到了妇产科。她听到诊疗室里的医生问病人:“真的决定流产了?”她看到双肩瘦削的女人缓缓地点着头。
她好像看到了自己,受惊一样退出几步,坐倒在走廊的椅子上失神。她听到了附近不知是谁正在训斥着谁。
“自己制造的生命,自己不去承担,是把自己的失责强加在一个新生命上,剥夺掉别人的权利。你的境况艰难,可以理解,但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这是谋杀!”
高洁惊跳着站起来,眼皮好像跟着一块儿跳起来。她想起来了,在好几年前,曾经在她手上失掉的那条生命。她无所遁形了,拼命想要找个遁逃的地方,仓仓皇皇地离开了妇产科,又走出了医院,外头日光很烈,照得她灰头土脸。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意识中的路走着,远远的钟声传来,是静安寺里的佛钟,穿过阳光和她混沌的思路,重重地敲击她的思髓。她受到牵引,走进闹市中的这扇庙门,站到了院落中央,望向魏巍殿宇,被巨大的庄严所笼罩着。目光所及的是院落内承载香客许愿硬币的铜塔,许愿的人们将硬币抛上,有的落进塔内,有的掉落地上,于是他们有的欣喜,有的失落。
塔上镌刻的是这样一行句子:“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儿时听母亲念过千百遍的句子,而今仍是不懂不透。
高洁辨不出自己的悲欣,只是站立在远处,也许过了十几分钟,也许过了更久。
一直到身边拥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位苍发长者,在铜塔面前摇首:“不珍惜现在拥有的,却寄望将来的给予,是不应当的。”
高洁心中茫茫地在问:“为什么”,现实里也有人在问“为什么?”
“因缘和合,缘起缘灭,瞬息即逝。凡人最大的责任,只有在当下好好活着,好好对自己,好好对别人,好好承担你必须要承担的人。这是谁都有的权利和义务,过好此刻,就是好过一生。很多人都不自知。”
是吗?高洁想。
在香烟袅袅中,她好像看到自己的生命正随之流淌,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清晰而明确,她的生命里牵连进了另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的当下,也在过去让她恍恍惚惚的二十八天里。一切因她过去乱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二十八年的生命而起。
可是,小小的生命是无辜的,是她在此时此刻唯一拥有的。
高洁将手覆在小腹上,平坦得没有生命的动静,但分明已存在。在祷告的袅袅香烟里,她看到了握着八岁的她的小手转身的母亲。
母亲坚定地携她走过的每个当下,母亲临终前谆谆嘱咐的放下。
高洁的泪终于潸然落下,在寺庙喧哗又空寂的正中央,往事如露如电,在她眼前闪过,最后也不过是梦幻泡影,已经过往她在正日之下痛痛快快地哭着,泄洪一般,流淌出蓄势已久的无助和孤独。
留下孩子,就像做出保住“清净的慧眼”的决定时一样,高洁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而比保住“清净的慧眼”更艰难的是,决定把孩子留下的那刻,她不得不再次站回那张棋盘内,寻找她暂时的位置,面对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于直,或者穆子呁,或者于氏家族。
但再度入局的目的已经不一样了,只是她备战的时间并不多,唯一的安慰则是,这一次不是孤军奋战。
高洁想了好几天办法,最终选择的方式是先将电话拨给了林雪。电话拨通那刻,她斟酌着称呼:“于奶奶,我是高洁。”
髙洁将林雪约至她们常去看画展的上海美术馆附近的本帮菜餐厅喝下午茶。她提前半小时抵达,在偌大却无几桌的大厅内,将一壶白水喝至涓滴不剩,林雪准时走进餐厅大门。
高洁站起身恭迎。
林雪走至她面前将她细细打量:“孩子,你瘦了不少。”
高洁垂着头:“于奶奶,对不起。”
林雪坐下来,高洁仍站着,林雪没有让她立刻坐下,而是唤来服务员点了一碟千层糕和一壶碧螺春。她说:“我老人家喜欢吃些绵软的甜点。”
高洁站着,朝林雪鞠了一躬。林雪倒不意外,但有些动容。她笑:“这么万不得已的‘对不起’,你还能这么真诚地说出来。”她握一握高洁的手,“坐下来说吧。”
高洁被老人家点破动机,无比羞惭,依言落座。
“于直把话和你说开了吧?”林雪问。
这是高洁在夜宴后头一回听到第三人提到这个名字,心中莫名一阵痹痛。 她点点头。
“那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呢?”林雪问,定定地看着高洁,“或者你有什么忙想让我帮你的呢? ”
第二次被点穿动机的高洁埋下首来,无颜抬头,咬一咬唇道:“我犯的错,虽然有我的原因,当然,那原因很愚蠢,但我差一点做了对不住您家的事情,这是我的罪过。”
林雪点头,面色和煦,但是趋然不动。
高洁惴惴的,服务员稳稳地将茶壶端上,她伸手接过来,亲自给林雪斟上这杯碧螓春。
清澈的茶水冒着腾腾热气,高洁心头坚定了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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