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罢。”武则天直起身,面上淡淡的,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一般,不辨喜怒的模样,叫跟前之人越发警醒,在后宫里待得久了,谁人不知,如萧淑妃这般的不足为惧,可怕的,是那些个能忍善忍的,表面上温温柔柔的,可当真狠起来,却比谁能冷。
待两人一前一后离开后,不远处的假山后又拐出一个人来,澹澹笑望着她们的背影,风掠过裙裾,飞扬起一角天青,亦衬着她飘渺出尘了起来。
“婕妤,这事儿……还需早做筹备才好。”
“自应下此事,我便知会有今日。”徐婕妤淡淡地应道。只是,却仍无法抵挡得子的诱惑,侍君日久,膝下单薄,眼下虽仍分得几分宠,可往后呢?花无百日红,若能得一子半女,纵非亲生,可入了牒便是她的,悉心照料着长大,又与亲子有何区别?
更何况,冷眼旁观了这么久,便是站在皇后这一边又何妨?
整顿宫务日久,少有宫闱之事能让讷敏打听不得的,更何况两人本就没避讳什么。不多时,便有宫人将此前凝云殿外的交锋同她细细说了,讷敏亦有些无奈,萧淑妃这般行事,有理也都成了无理,长此以往,怕是再多的情分也会消磨尽了,更何况,待她的情分,怕也难比得过武氏。
温声夸赞了几句,又赏了支钗环,待她退下后,讷敏揉着眉心,同陆风仪叹道:“这萧淑妃,委实是……只不知还能风光几时了。”
萧淑妃的性子,安仁殿上下皆是心如明镜,昔日也没少受她的奚落,陆风仪哪会听不出她言语里的担忧为何,只得轻轻地劝道:“娘娘不是常说,江山易移本性难改么?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娘娘有此悲悯之心,已是旁人的福分了。”
“宫闱之中,哪个不是有心人?”若非有心,她又怎会在意萧淑妃究竟如何,浮沉到今时今地,那些多余的心绪,早已淡得不能再淡,哪还会有平白无故的好?讷敏轻笑了起来,只是,能拖得一时,与她,自是好的,“也罢,便让本宫再护她一回。”
☆、第60章 中宫有旨
夜未阑,宴已尽,徐婕妤本就是娴静少动之人,又兼事多复杂渊源,见筵席之上略有些淡漠,讷敏便假借微感倦意,欲离席往偏殿歇息片刻,李治亦有些说不出的尴尬,听她这一说,也跟着起身。帝后相携而去,这宴,便也散了。
“今日总是婕妤之喜,皇儿之喜,若循例,是否也该往上提一提?”
听讷敏如斯询问,李治微一怔:“既依旧例,梓潼以为晋何位方为妥当?”
讷敏心里早有计较,坦然答道:“不若往上提一品,修仪如何?”虽说徐婕妤如今亦算她的盟友,可拔苗助长的事,她是不会做的,更不会因亲疏之别而罔顾宫例祖制。
李治心下满意,当即点头应了:“后宫之事,有梓潼主持,朕自心安。”
“得大家这般信任,妾往后怕是再偷不得懒了。”讷敏抿唇笑了起来,“若不然,莫说阿娘,便是陆风仪几个,也能念死妾了。”
帝后和谐,然最得圣宠的武则天,心情却不怎么美丽了。再怎么说,李弘亦是她初为人母的第一个孩子,纵有些旁的心思,可也是自己的孩儿,再不能唤自己阿娘,甚至,还得巧言倩兮地陪笑着去庆祝他的满月礼,去祝贺明明无子却抢了她孩子的女人,对上那些隐晦的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有萧淑妃不加修饰的讽刺,能压抑着自己不在当场失态,已是她千般忍耐的好心性了。
回到彩丝院里,喝退了一干伺候的宫人,武则天再绷不出脸上的笑意,整个人都阴沉了下来。
然这份暗恼生恨,在看到奉命而来的陆风仪时,越发浓郁了,却还不得不在面上维持着笑:“不知皇后娘娘有何训诫?”
“武美人素来谦恭知礼,阖宫皆知,娘娘平日亦是嘉赞不已,怎会有训诫之说?”陆风仪身着三品女官宫装,站得极周正,挺直着脊梁仿若背有支撑,双手交叉在腹间,衣襟平整得连一丝褶皱也无,“皇后娘娘知美人侍君精心谨慎,特赐祥瑞金蟾一对,望美人早传捷音。”
金蟾?
武则天的嘴角僵了一下。金蟾素有祥瑞寓意,既能招财镇宅之福禄,又是月宫折桂之高升,更有生子的祝愿,只是,皇后送金蟾,究竟是何用意?
暗指自己后福绵延,想拉拢自己?
可瞧着王皇后平日言行,似乎,不像哪;莫不是警告自己,那些个野望她亦尽数知晓,叫自己收了这些个心思?
在后宫办差这些年,纵使看不出,也猜得到她心里会猜疑些什么,只是,皇后娘娘的教诲言犹在耳,君子坦荡荡,事无不可对人言,自然也无甚错处。陆风仪显得十分淡定,仍用平静无波的口吻继续道:“娘娘有言,六宫妃嫔皆是内苑一家,自当和睦共处。有过当罚,无过则勉,美人谨行而守礼,定不会因一时之失而心生怨愤之心。然娘娘贵为六宫之主,亦不会叫美人委屈。”
武则天心中一凛,没想到,竟是因那日凝云殿外的纠葛,恭声谢恩的同时,亦对王皇后于六宫的掌控力警醒不已:“皇后的恩泽,妾铭感于心,不敢相忘。劳烦陆风仪走一遭了,不若,入殿吃一口茶,再回也不迟。”
“武美人还请恕罪,实因差事在身,不敢有半分耽搁。”
武则天眼神微微闪了下:“不知陆风仪还有何要事?”
“皇后娘娘亦有旨意给萧淑妃,吾还需往承香殿一趟。”陆风仪的神情言语,依然四平八稳的,规行矩步地行礼告退,精准得仿佛距尺丈量过一般,叫人挑不出半分差池。
萧淑妃么?
看着陆风仪不苟礼数地前来,离去,武则天微微挑了下眉:没想到,竟是息事宁人来的。
只是,你当这面上的好人是这么好做的?
这般想着,不禁看向承香殿的方向,好整以暇地笑了。
而承香殿里,当接到陆风仪亲传的皇后旨意,萧淑妃确实错愕失惊了许久,陆风仪的话一板一眼的,她听得分明,可这词儿揉开了她都明白,合在一处,为何就叫她糊涂了呢?
“许王少而好学,皇后娘娘亦是欢喜,特赐《礼记》一簿,望许王勤勉。”
盯了会漆盘丝帛上仍带着几分墨香的《礼记》,赐书给皇子,这事儿似乎也是皇后头一遭吧,可平白无故地,怎就惦记起她儿子了?
萧淑妃如何不解,可不关陆风仪的事,见差事办妥,便回安仁殿复命去了。徒余下一脸茫然的萧淑妃,不解地问跟前的:“你说,皇后此举,意欲何为?”
“听闻陆风仪先去了趟彩丝院,才到的这里。”
“你的意思,此事跟那武贱人有关?”萧淑妃冷着脸,若有所思,“皇后赏了她什么?”一听得姑姑眼对鼻鼻对口地告诉自己是金蟾,忍不住大笑起来,“没想到,居然是癞蛤蟆,她可不就是只癞蛤蟆吗?一心惦记着天鹅肉,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的德性。”
跟前的姑姑很是无奈地看着自家娘娘笑得癫狂肆意的模样,无声地叹息着,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是在琢磨《礼记》么?
当陆风仪在内苑走了一遭,回到安仁殿时,皇后的两番赏赐业已传遍六宫。
那时,徐婕妤正在内室执笔习字,听闻宫人回禀后,握着狼毫,一时竟忘了落笔,只瞧着一滴饱满的浓墨坠下,染得相邻的字迹也都成了一团氤氲,看不出起初的秀美。
“金蟾与《礼记》?皇后娘娘这是何意?”赵氏是打小伺候徐婕妤的,见室内无人,言语间也就坦然不讳了。
可惜了一副好字。
徐婕妤摇摇头,索性搁下笔,将那晕染得不成模样的纸笺几番对折,丢进一旁的篓子里,却也没了继续的心思,只坐在案前,抽过一卷书册,目光在书间流转着,随口应道:“六宫之事,你以为真能瞒得过皇后么?”
赵氏略一愣:“皇后娘娘性子温软,怎会……”
“是温软宽厚,却不是可欺。”纤长的手指捻起书角,翻了一页,“当然,也无人敢欺了。”若不然,她又怎会轻易接下这案子?
话已至此,赵氏也明白,这大约是皇后在敲打两妃,然心底的犹疑仍在:“可萧淑妃同武美人,可都是大家上了心的。”后宫之中,位分虽紧要,可更紧要的,是圣心所在。若是得了圣宠,纵你是最末等的御女,也无人敢小觑怠慢;若无宠,纵是最尊宠不过的,也不过是些面儿情的事。
旁的不说,这些年,为何萧淑妃敢这般跋扈骄横,几番落了皇后面子,还不是因为圣人宠着她?
可如今,赵氏却糊涂了,难道皇后真的不怕惹圣人不渝?
虽不曾抬头,可徐婕妤如何猜不透她的所想,只淡淡地笑了笑:“帝后的心思,谁猜得透呢?”
以往,猜不透的只有甘露殿,如今,连安仁殿那位,也再难明了了。
安仁殿里,讷敏静静地坐着吃茶,用花椒、食盐煮茶,她委实喝不惯,便只叫人用泉水清煮,茶饼磨成了细末,喝着虽还有些不舒服,倒也可以凑合了。手捧着一盏薄胎三彩,青翠明艳的碧色,让她不自觉浮出一缕笑:“依宫律行事,难道在你们眼里,大家便是那等是非不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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