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连忙应了,默默将此事记下。
乾清宫里,吴良辅忐忑地将静妃不出席的讯息告知顺治,原以为万岁爷即使不动怒,也会心中不渝,却不想,顺治听了,竟轻笑出声:“朕便知她定不会来的。”
“皇上明察秋毫,娘娘那点子心思,哪能瞒得过您?”吴良辅小小地奉承了一句,犹豫了片刻,试探地又道,“前几日,皇上吩咐画师绘几幅新作,奴才已然都取来了,皇上可要移驾一赏?”
顺治略想了会,便应下了:“也好。”
吴良辅赶紧示意小太监们把画作奉上。顺治随意地翻了翻,大多是琼楼玉宇的瑰丽,看多了,也不过尔尔,正欲叫吴良辅拿下去,却无意间看到一卷半开半合的画,忍不住顿住了。
那是一片澹澹的绿水,倒垂细柳下,一女子倚在贵妃榻上,月白缎子上绣着点点墨色玉兰,边襟上用银色丝线缠着浮云暗纹,极清浅的颜色。玉指纤纤,藏青的书卷称得那双素手暖玉一般的温润白皙,再往上,是半张侧脸,只看到光洁的下颌,和唇畔浅浅的笑。犹抱琵琶半遮面,虽只有半幅,却已清宁静好,叫人观之忘俗,便是这世上最美的画。
顺治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动作轻柔地缓缓将画卷展开,却猛地僵在了那里。
静妃?!
怎会是她?!
这个一身清雅如青山绿水的女子,怎会是那好金银、嗜奢侈的博尔济吉特氏?
然凝神细看,眉眼,面容,却如出一辙,叫他如何也不能否认,画中人竟是昔日枕边人。顺治拿着这幅画卷足足盏茶的功夫,也没回过神来。
吴良辅低眉侧目地在一旁侍奉着,心里却已打定了主意,回头便将新认的义子打发到北苑去。
“皇上可要出去走走?”
“你这奴才,心眼儿倒不少。”顺治笑骂了一句,抬步往外,“杵在那作甚?还不快跟上。”
西苑在紫禁城以西,离得并不十分远。沿着蜿蜒曲折的甬道,顺着环湖的杨柳,不多时,静心斋便已俨然在目。如此天朗气爽的日子,顺治亦觉心中畅然,信步而行,更添几分意气风发。听吴良辅在身后轻声地提醒,心中更添几分好奇:不知亲睹的,可否还是画中人?
刚撩起低垂的杨柳,却见不远处,一案,一椅,一炉,一盏香茗。
染上秋意的垂柳下,孟古青一袭天青烟雨素裙,执卷,泼墨,煮茶,小酌,唇畔含笑,宛若置身在三月江南里,淡雅如素荷,悠然而闲适。
叫人不忍出声,更不忍惊醒这静好时光。
少则三五日,多则旬日半月,吴良辅总会恭恭谨谨地建议道:“皇上,今儿天气正好,不若出去走走?”
“你这奴才,竟管起朕的行踪来了?”
在乾清宫伺候了这些年,吴良辅哪里还听不出顺治是真怒还是佯怒,是满意还是不悦,腆着脸笑道:“皇上日夜操劳国事,奴才没旁的本事,也只有盼着您能心里头舒坦些。”
“你的一片忠心,朕心里明白。”顺治和颜悦色地赞了一句,不去看他感恩戴德的模样,起身往外行去。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自那日离开,已有数月,孟古青在西苑怡然自若,从不曾在紫禁城露过面,只偶尔从塔娜嘴里听到自己那位侄女的零星,似乎也不甚得宠。或者,是这六宫的蒙古妃嫔,无一人得宠罢。听得多了,久了,也知道眼下最有圣宠的是景仁宫的佟妃,想起塔娜提及时,总会带着一丝淡淡的钦羡,和对自己的担忧,孟古青也只是淡然笑过,再得宠又如何,用不了两年,这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董鄂氏就会进宫,满园春色不若一枝独秀。眼下的美好,只会化作更深的伤。
☆、第27章 中秋夜宴
“娘娘,苏麻喇姑来了。”
孟古青也不起身,只轻轻应了一声,摆摆手,让塔娜迎她进来。
三足黑陶雀耳方鼎里燃着香,却不知是哪一种,带着淡淡的却含了一丝涩意的芳香。临窗的榻上,孟古青半倚在榻上,腰上盖了一条白狐狸毛的薄毯,手里捧着薄胎琉璃盏,白白的水雾袅袅渺渺,让她的脸庞也恍惚了起来,叫人看不真切。
这般慵懒而闲适,却又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尊贵,叫苏麻喇姑也忍不住屏息敛神,恭谨地行礼,道:“再过旬日,便是中秋,太后特意让奴婢前来询问娘娘,那日可得闲?”
孟古青微微抬眸,唇畔轻挑,浮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哦?月圆人团圆,如此佳节,本宫怎忍拂了姑姑的美意?还请你回去,劝太后不必挂心,本宫一切安好。”
一听自家娘娘欲往中秋夜宴,塔娜便开始张罗起来,用哪身衣裳,配哪些首饰,心里盘算着定要叫娘娘惊艳四座。看她难得这般兴致盎然的,孟古青心里觉得好笑,只觉得自己仿佛还在长门,青衣还在跟前絮絮地唠叨,便也由着她去了。
翌日,便是十五,刚用过饭食,孟古青正打算往榻上歪一歪,却见塔娜领着三五小宫女,手里捧着各色宫装,笑靥如花地到她跟前:“前儿内务府送来新裁制好的新衣,娘娘您看着如何?”说着,便让宫人们将宫装一身一身地打开,铺展在她眼前。因娘娘如今更中意清浅的颜色,此回塔娜挑选的,也大多是样式素雅的。
却不想,孟古青略看了几眼,手一指,却恰好挑中那身绛色缎子金丝勾边百蝶戏花图的缂丝旗装,塔娜忍不住道:“娘娘当真选这一身?”这可是所有旗装里颜色最艳的,若是以往,她倒觉得寻常,可眼下,几月的相处,她可以拿脑袋儿打赌,娘娘私心里喜好的,定是颜色清丽款式简洁的。
“怎的,我穿不来这个?把那套金蝶玳瑁点翠头面也取出来,称这衣裳正好。”孟古青斜斜地睨了她一眼,低头看了会干净的双手,莫说是指套,便是蔻丹也不曾用过,透着淡淡的粉色,可明日,却不妥当了,“替我修剪一下,往前如何,明儿还如何,总不能叫旁人以为我真的落魄了呢。”
塔娜心思简单,经她这一解释,顿生恍然,连忙应下,自去收拾准备了。
“还真是纯洁天真的性子,竟真的就信了。”孟古青摇头轻叹,眼里带着笑,却似想起了什么,那笑意渐渐淡了,虽仍含在唇畔,弧度柔和如初,却莫名地多了几分冷意。
当孟古青盛装出现在中秋筵席上,众人的神色却迥然各异,或悲悯,或感慨,或自伤,还有几个幸灾乐祸的,将众生百态一一收入眼底,孟古青嘴角的弧度越发柔和了,如同标尺丈量过一般,完美而优雅,纤细的背笔直而挺拔,如同草原上任狂风肆虐却毅然不倒的白桦,高贵而卓然,叫人忽视不得。
“青儿,快到哀家这里来。”
看到骄傲如凤凰涅盘的孟古青,耀眼夺目,不过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竟生生地将这满园春色都比了下去,孝庄心中既欢喜又忍不住黯然,这样的青儿,足以匹配她的儿子,可如今,却已成天堑。造化弄人至此,叫她如何不感慨?
孟古青心头微暖,恭谨施礼后,又对坐在另一首身着凤袍却略有些拘谨的女子福身见礼,方在孝庄身旁坐下,朝苏麻喇姑微微一笑,苏麻喇姑忙侧身避过,又屈膝福身:“奴婢给娘娘请安。”
“哪来这么多礼数?”孝庄拉了她的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见她气色尚可,稍稍心安了些,忍不住嗔怪道:“你啊,西苑离这慈宁宫又不多远,怎也不过来看看哀家?倒叫哀家这一日日地惦记着,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臣妾戴罪之身,虔心祈福都来不及,怎敢四处张扬、随意走动?”孟古青倒是一点都不忌讳,坦然笑道,“若非思念太后,便是今日也实不愿进宫,若因着臣妾扰了大家的兴致,臣妾怕是万难心安的。”说罢,朝继任新后歉然道,“错过皇后的吉日,是臣妾之过,还请皇后恕罪。”
小博尔济吉特氏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口中忙道:“姐……姐说得哪里话?你为皇上,为大清祈福,我感恩尚来不及,又怎敢怪罪?”
“皇后说的是。姐姐这话委实忒谦虚了些,若是没了姐姐,这团圆宴还怎么圆满得起来?”坐在下首的佟妃掩面娇笑起来,鬓间蝶恋花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宛若彩蝶翅膀,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称得那芙蓉面越发抚媚动人,“依妹妹之见,姐姐能来便是最好的兴致,这满园的金桂,都被姐姐比下去了呢。”
孝庄瞥了她一眼,笑斥道:“就你眼儿尖。”
“臣妾可没有瞎说,这姐姐一来,莫说这花园子失了颜色,便是太后也中意了,都已经嫌弃起臣妾了。”佟妃口齿伶俐,脆生生的一通抱怨自怜,如此唱作俱佳,莫说是孝庄,便是孟古青也忍不住笑了,心里却有些感慨,这空有后位而无甚恩宠的皇后,还不如得宠的妃嫔活得滋润哪,这殿上,眼下怕也只有佟妃能凑趣到太后跟前说话了。
说笑间,却听殿外尖锐的通传:“皇上——驾到——”
众妃嫔旋即敛笑不语,齐齐起身下拜:“恭迎皇上。”只余孝庄独坐在位,含笑看着一袭明黄缎绣五彩云蝠金龙袍服的顺治自殿外缓步入内。
低头间,只见一双明黄草龙花纹方头朝靴自身边经过,一道清朗的男声不疾不徐在耳畔响起,却无甚笑意:“今夜乃家宴,不必多礼,都起磕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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