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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爱 (采采卷耳)


  在我的记忆中,顾嘉言就像一棵挺拔的树,不蔓不枝,目标始终清晰而准确。
  他病的最严重那次是在十年前。
  当时,他接受了心脏室间隔缺损修复手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非常虚弱,说几句话就会耗费大量的力气,甚至连睁开眼睛都会引发胸口剧烈疼痛。大部分时候,顾嘉言只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我偶尔过去陪他,也只是拉着他的手,静静的坐在一旁。
  因为恰逢姑父去世,姑姑还没从悲伤中走出来,她的情绪特别差,也不能照顾顾嘉言。妈妈对他很好,每天晚上下班之后都会过去送饭给他吃。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之后的几年,他就明显对我收敛了周身的清冷之气,尤其偏爱了几分。
  时间隔得太久,那些画面已经十分模糊。
  我虽然会觉得那些静默如胶片一般的时光有些无聊,但是又不至于认为陪伴顾嘉言是一件很难熬的事。他缠绵病榻许久,病势起起伏伏的漫长青春时光,与他作伴的不过是聒噪愚笨的我、满床书纸、还有病房推窗望去的草木枯荣。
  他精神好的时候,会跟我有诸多交流——
  他跟我谈论起关于死亡、疾病、梦想以及对人生的思考。
  我们谈论过金庸的武侠小说,曾经说到《书剑恩仇录》中,乾隆送给陈家洛佩玉上的那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我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不懂,即便思考死亡,也是穿过书本,隔着心。但是顾嘉言不一样,他是在鬼门关走过一圈的人,他并不忌讳谈论离去与死亡。应该说是在他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之下,我才渐渐明白生活中的爱与恩赐。
  他跟我说起北岛早期的诗歌——
  我们隔着桌子相望,而最终要失去,我们之间这唯一的黎明。
  医院心外的病房,连值班护士说话都轻言细语。
  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姑姑似乎还在因为我而生顾嘉言的气,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仪器的滴答声有规律的回荡其中,空气加湿器正喷薄着白烟一样的水雾。
  我轻手轻脚的走进来,把手中拎着的东西放下。
  顾嘉言半靠在床头,高处袋中的药水通过细长的点滴管悄无声息的汇入他的身体。他没穿蓝色条纹的病号服,身上是一件宽松的白色圆领T恤,外面罩着木质纽扣黑色羊毛开衫,正沉沉的睡着,依旧干净、整洁、得体,丝毫不见狼狈神色。
  或许是因为我大意的忽略,又或许是他掩饰的太好——
  直到今天,我才后知后觉的恍然发觉,他最近几年其实一直在消瘦,就连现在搭在被子上的手背,都能隐约看见苍白的皮肤下蜿蜒嶙峋的青色血管。
  我看了一眼病床旁边的矮柜,触手可及的是保温水壶,马克杯——他一向不愿意麻烦别人,甚至连很小的事情都事先考虑在内。再远一点是两本关于催眠和记忆专业领域的书,最上面有一叠打印的资料册页,黑色的大字标题是关于一个讲座的,主讲人是催眠大师——江娆。
  我没来得及细看。
  顾嘉言动了动,他睁开了眼睛,声音干涩低哑的叫了句,“微微?”
  我连忙凑过去拿起床头的水壶给他倒了半杯温水,“哥,要不要喝水?”
  他在我的扶持下略微调整了下自己的姿势,接过杯子握在手中。
  大概是因为睫毛长而浓密的缘故,顾嘉言的眼睛的线条很深。微微抿着的唇,低头喝水的时候颜色淡得几乎可以忽略。
  我十分默契的接过他喝完水的杯子,放在一边。
  顾嘉言低声说一句,“谢谢。”
  我低头帮他整理了被子的边边角角,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连串的说了一堆话给他听:“我向设计院请了几天假,留在医院照顾你。我还给你带了午饭过来,你别再吃护士给送的病号餐了,每次都让她们觉得你好像没有家里人一样。”
  顾嘉言没有力气追究我违背他意思的决定,无奈低声道,“微微,我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出院,你不要耽误工作。”
  我劝说道:“你现在这样怎么能出院呢?”
  顾嘉言很坚持:“我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清楚。”
  我固执道:“那我明天过来帮你办手续,然后接你出院。”
  他立刻拒绝道:“不用了,我跟一白打过招呼。你去上班,不要管我。”
  我十分不满,拉长声音叫了句:“哥——”
  顾嘉言手指松松的攥在一起借力,忍痛的眉眼倦怠疏离,他轻轻闭了闭眼睛,又重新睁开,低声道:“微微,你听话点。”
  我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在病中心情不虞,不想惹他不高兴。
  他又道:“明天妈妈也会过来,你听话,别让我为难。”
  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枯坐在椅子上不动弹。
  顾嘉言只叫我一句,“沈微微——”
  我又沉默了片刻,只好说,“好吧,我答应你。”
  按照顾嘉言的意思,我下午就回到设计院继续上班。
  我的神思恍惚,头脑浑浑噩噩,工作根本不在状态,一连将同一张施工图的参数做错了好几个,发觉的时候要重复修改步骤已经太多,还不如全部推翻重新做。
  我索性摔了鼠绘板,对着电脑屏幕跟自己生闷气。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生什么气。
  此刻,我的心事漫漫无着,惶然、焦灼、不安,甚至有一丝难言的寥落,越是想深入思索,就愈无法理清头绪。我始终不愿意面对现实,也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记起全部关于陆子煜的事情,那些丢失的时光就好像我跟他隔着的一道混沌无边的浊海——
  我就在此间,永无泅渡之可能。
  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陪着陆子煜加班到深夜。
  我又开车去了医院顾嘉言的病房。
  孙一白刚好站在里面,我没有直接走进去。
  寒窗孤灯,走廊尽头宽大的窗外是明净黯蓝的夜空,笼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
  我趴在墙角,隔着门缝望过去——
  顾嘉言依旧半躺在床上,孙一白站在他对面的窗边。
  我听到顾嘉言低弱的声音夹杂偶尔的轻咳,他说:“我有自知之明,亦有自持之力。你担心的那些情况永远不会发生。”
  孙一白郁闷的脚步声踱来踱去,“微微现在根本就不相信我说的话,你也知道我不擅长撒谎。与其这样拐弯抹角,你还不如直接告诉她具体情况,然后让微微自己做出选择。你知道的,她最信任的只有你。”
  顾嘉言沉默了很久,“除了陆子煜,别的人,都可以。”
  孙一白说,“你也看到了,微微对他——根本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现在他们的关系越走越近,如果微微真的把当年的事情全部想起来,你岂不是白白为她费尽心机?”
  顾嘉言又咳了两声,哑声说,“我只是想尽力而已。”
  自负全天底下最风流潇洒的孙一白竟然十分难得的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
  顾嘉言再次沉默了很久,久到护士站的工作人员已经频频用怀疑的目光朝着我的方向望过来。我才听到他说:“或许,这也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
  我只觉得心惊肉跳,一时又心痛如绞,不知该作何反应。
  孙一白连忙呸了两口唾沫,“快,快吐口水,这么不吉利的话你也敢说!”
  顾嘉言竟然还能勾着唇角笑出来,他说,“生生死死,恍惚一梦,我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我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也根本就不想走进去追问顾嘉言究竟在背后做了些什么事。
  我独自走出医院的大门,沿着路边徒步走了大半夜。
  月色清朗,都市霓虹相映。
  我站在寒风透骨的桥上,江面散落的船里也透着灯火,光景忽明忽暗。我想起柴博士说,他跟妻子每经过一座桥都要去徒步从头走到尾,他说这是他们用尽心思的小浪漫,等日后他们银丝斑白,始终相守,回想起来这些相伴度过的时光一定会觉得无比幸福。
  一辈子的时光,那么漫长。
  顾嘉言却已经开始跟我告别。
  我走到小区附近的南教堂。
  我曾经许多次路过这里,但是从没有走进去过,只是远远观望一眼。我知道墙内有耶稣的塑像,白石长身,相貌温厚,宽袖长袍。常有妇人捻着玫瑰念珠于前默默祷告。
  我从来不迷信神佛的。
  但是,我没有舍得立刻离开,我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就听见陆子煜的声音——微微?
  我抬头就看到他穿一件宽大的黑色长棉服,撑着膝盖,弯腰喘着粗气出现在我身旁,他轻声问我:“出了什么事?”
  

  ☆、浊海劫灰(2)

  2.催眠大师
  这里无法逆向行驶。
  陆子煜是把车子停在对面,又跑了一个路口才来到我身边,所以还来不及调整好呼吸的频率和节奏。
  夜色已经很深了,仿佛浓墨染就。
  都市人影幢幢,浮尘扰扰。广场上彩灯闪烁,圣诞的节日气氛浓重,人人都好像快乐的不知所以,我却什么都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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