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向线 (Sable塞布尔)
- 类型:都市言情
- 作者:Sable塞布尔
- 入库:04.11
尽管脚下不稳,她还是一个箭步跃起,而后连滚带爬地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边缘,翻江倒海般吐了起来。
白天登船时,在过驳艇上体验过的颠簸,和如今海上真正的风浪相比,绝对是小巫见大巫。
晚饭吃的粥,下午喝的水,尚未消化的午餐,乃至于黄绿色的胆汁……伴随着船舱外的风雨呼啸,许衡抱住马桶吐得涕泗横流,眼前只剩下天旋地转,整个儿趴在地上。
她从不晕车,上船之前也不觉得自己会晕船,所以连防晕药都没带。有几次因为船身纵摇,脑袋狠狠磕在墙角上,包括手臂伤口崩裂的疼痛,都无法分散注意力。到最后,只感觉人像一个空空的袋子,随风浪颠簸被甩来甩去。除了抓住扶手不让自己上天,其他的早已置之度外。
据说不晕车的人无法理解晕车的人的痛苦,没有晕船的时候,许衡也不知道自己会沦落至此地步。
下了舱、救了人、以满身伤痕换回接受安全教育的机会,她在船上的境遇好不容易有所改善,现实便用最直接的方法告诉她,别高兴得太早——生活远比想象残酷。
船行大洋,远离陆地和港口,只能任由海浪侵袭、顶风冒雨;身处船上,无从逃避和躲藏,如果不因呕吐而死,便只能随波逐流地学会适应。
往往在这种时候,人类才会懂得自己的渺小,明白脆弱的肉身于大自然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吐到最绝望的时候,心智也开始模糊,许衡恍惚开始回忆起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儿时记忆中父亲模糊的轮廓,灯光下母亲操劳的背影,工作后独自加班的深夜办公室,以及上船前赵秉承的那句“小许,算了吧。”
如果可以,没人愿意与母体分割、与家庭脱离、失去荫蔽,独自面对人心险恶、世态炎凉。
如果可以,许衡希望爸爸没有离开、妈妈不要生病,她能简简单单地活着,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缩头乌龟。
一边哭一边笑,身体里残存的水分被绞着劲儿地吐出来。许衡为眼前的极致晕眩而忏悔:风雨兼程并非因为选择远方,而是之于弱者,命运本身就没有选项。
船上的引擎被发动到了最大功率,连带着舱壁都开始抖动。嗡嗡噪声震动耳膜,将痛苦推升到新的巅峰。
许衡头痛欲裂,躺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精疲力尽,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
这种近乎灭顶的绝望,恐怕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经历的体验。
直到因为体能耗尽而昏迷,“长舟号”的颠簸都没有结束:毫无规律的混摇,伴随着肠胃的剧烈运动,彻底掏空了人的精神与*——这便是大海给予的最好礼物。
再次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窗外变成浅灰色,看起来雾蒙蒙的。
许衡估摸着时间不会太早。
她扶住墙壁站起身,两只脚都变成了棉花。双手伤口尽数崩裂,将纱布染成赭红色,就连额头也被磕出青紫痕迹。满脸苍白狼狈,像是被皱成一团的旧报纸,简直与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吊死鬼无异。
风浪似乎小了点,但“长舟号”依然在上下左右摇晃。幅度没有半夜那么大,对于已经吐晕过去一次的人来说,足以感天谢地。
她随便用清水擦了擦脸,又扎起简单的马尾,随手捞了件外套便推门出舱。
医务室没有人,二楼的餐厅里只剩小高和大厨在吃饭。
他们看到许衡的脸色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给她让座。
“许律师,你先吃点东西吧。”小高从锅底刮了点剩饭出来,又将盘子里一半的荤菜赶进碗里,揪着眉头劝道。
大厨不善言辞,看起来就是父母那一辈的人:沉默、坚定、吃苦耐劳,像甲板上的陈年垫木,在岁月雕刻的沧桑轮廓中,饱含对生命的信念。
他见许衡没说话,冲小高摆摆手:“她第一次出海,昨晚那么高的浪,恐怕吃了大亏。你快去找二副,弄点晕船药来。”
勉强从七楼的房间下来,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许衡趴在餐桌上,连抬眼的劲儿都没有,只能勉强发出囫囵的招呼,算作感谢大厨照顾。
小高不是第一次出海,早已克服了晕眩反应。可他清楚记得自己最初的感受——除了那些天生不晕船的人,几乎每个水手都有过这样生不如死的体验。
听到他的汇报,当班二副宋巍赶忙掏出钥匙,扶着舷梯便要下去医务室拿药。
站在驾驶台边的王航阻拦道:“不行。”
宋巍知道他一贯的作风,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船长,”小高搓着手,不顾船上森严的等级纪律,试探开口:“许律师只是跟船考察,不会一直待下去。”
王航揉了揉的眉心,将视线从仪器屏幕上掉转过来:“不行就是不行。”
宋巍也有些憋不住:“昨晚风浪那么大,她之前还受了伤……”
听到有人帮腔,小高忍不住僭越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吐得脸色蜡黄,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跟海水泡过的青菜一样,太可怜了。”
王航抬起眼看着他,没说话,目光很冷。
在场的人立刻知道,船长已经做出了决定。
小高年轻,出海时间不长,很多习惯还没有养成。对于大多数的船和船员来说,船长就是“□□者”,是作出决策、监督执行、负责全船生死的人。为了确保命令得以执行,船上需要铁的秩序和纪律。
大海不是讲民主平等和自由意志的地方。
眼见着众人噤若寒蝉,王航也不再绷着一张脸。经过整晚高度紧张和持续压力的航行,他的体能也已经到达极限,没有精力组织团队建设、树立个人权威。
“走吧,我跟你下去。”
餐厅里,大厨给许衡热了点粥,正逼着她吃下去:“小姑娘,听话,晕船再难受也要吃点东西。哪怕吃了再吐都行!肠胃空空地蠕动,很容易损伤胃粘膜。”
如果不是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在外人面前要保留尊严,许衡真的很想趴在桌子上哭出来。并不是为了宣泄情感或表明态度,而是纯粹生理性的需要,她如今的绝望痛苦,非眼泪无以表达。
小高推门进来时,根本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走在后面的王航懒懒出声,“不想吃就算了。反正过两天就好,饿不死。”
第8章 放晴
人的压力积攒到一定程度,很容易便会心理失衡。
许衡从手肘上方看向王航,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瞪大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
她不想表现出柔弱,却也无法改变客观的生理属性。比起因为身体不适而露怯,在人前情绪失控的崩溃显然更加可怕。
小高问大厨有没有牛奶,想热一点给她喝。
厨房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听起来像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许衡把头埋进交叉的双臂间,将自己伪装成鸵鸟。尽管这样并没有舒服多少,但至少可以不去面对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没有走,而是在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男人的腿脚很长,收在桌面下,稍不留神便越过了边界。许衡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牛津鞋。样式简单、用料上乘,搭配白色制服裤子,显得很有质感。
真想踩一脚。
船上的牛奶全都被冷藏储存了,刚启航,冰柜还没来得及打开,小高和大厨只好绕到厨房后面去拿钥匙。
许衡勉强坐直身子,发现王航已经趴在对面睡着了。
男人侧着脸,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眼睑微微跳动,蝶翼般的睫毛随呼吸轻颤。深陷的眼眶下有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十分疲倦。
许衡刚才光顾着生气,没留意观察。他的肤色偏深,却不足以掩饰那明显的憔悴。
能让如此精干强悍之人疲惫,想必昨晚确实是个难熬的风雨之夜。
胃里又在翻江倒海,幸好早已吐无可吐,许衡干脆撑起脑袋,歪着头看王航睡觉。
船长对整船负责,平时不用值班,只在进入复杂航区时督阵:大风浪、浓雾、狭水道、进出港。表面上比任何人都轻松,却因为“责任”二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弃船时,船长必须最后一个离开——按照航海界不成文的规定,甚至有“殉船”的传统。
毫不夸张地说,千百年来,船长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维护“船长”这份荣誉。
非因此,不足以在彪悍的海员文化里服众;非因此,没有资格与浩瀚无垠的大海比肩。
可这并不能改变人的本质,许衡愤愤地想,沙文主义、性别歧视、冷漠无情、道德贩子……王航身上的标签越多,制造出的矛盾感越强。
毕竟,年纪轻轻就执掌一艘远洋巨轮,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还穿着夏季制服,手臂肌肉匀称结实,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像一颗颗贝壳似的,饱满而丰润。
回忆起两人握手时过电般的触感,背脊再次发出熟悉的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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