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倒跟她料想的一样,生活的并不好,从他的神色中就能看得出。何其熠熠生辉的男人,举手投足皆显公子之度,如今却显得讳莫如深,仿被千丝万缕的愁绪绕紧,无论如何不能脱困的样子。
她的嘴角浮现诡异的笑:“我四姐不在了,你就这样痛不欲生?”
那笑也不是真心的,活着的人不见得就快乐。
付江沅居高临下看着她,这样一张如出一辙的嘴脸,却生不出那样的灵性来。老天到底有所偏爱,可是到底偏爱哪一个,他再不敢说了。
只冷冷道:“难道你不难过?”他的瞳中涨满讽刺:“林君梦,你四姐却是真心的为你着想过。你这样,无疑是在寒她的心。”
林君梦神色微微一滞,转首他处,最后视线落到院中的井沿上,阳光一照,刺目的一地光。
她仿佛自言自语道:“这段日子我时常梦到我四姐,皆是小时候的事,我们一起肆无忌惮的玩耍,就在督军府的那个后花园里。调皮的时候穿着一样的花裙子,常骗得那些下人团团转……”那样久远的记忆睡梦中再忆起的时候,就像昨天的事,欢声笑语尤在耳畔。如果她不是她,林君含也不是绥军的总司令,她们只是一对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小女儿,是不是一切都会变不同?
“我从未真的想让我四姐死,如果可以,我自是想她长命百岁,当不当督军不要紧,只要她能活着,好好的活着……”林君梦坐的时间久了,双腿微微发麻,虚软的站起身来,那一身束身的旗袍,全身只是不得伸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适应这样的生活,有的时候一觉醒来,对着镜子只是恍惚,是林君含还是林君梦?却连自己都分不清楚了。或许是想将生命还给她,林君含死了,她心里不知道有多难过……“原来我四姐却是不易,冒充她的那些天,只是看着那些烦杂的事,就觉得像恶梦一样。以前她是怎么忍受的?你说我不难过,可是,你哪里见着我就是高兴的呢?”
付江沅清冷的脸颊上面无表情,看人时眼睛澄亮逼人。须臾,只道:“看来你还是有几分良心的,这样你四姐知道了,总不至于太过寒心。”垂下眸子淡淡道:“现在绥军没落了,这些虽非我所想,可是终归无能为力。囚你在此也没什么用处,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吧。我想你四姐即便是恨你,也不会真的将你赶至绝路。那虽是个性情淡薄的女子,却是有情有义的。以前我总是想不明白,长相如出一辙的人要如何区分?现在我终是明白,这世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林君梦吃惊的看着他:“你想放我离开?”
付江沅微微的一挑眉:“难道你想呆在这里一辈子?”
林君梦摇了摇头,她不想,她当然不想。
付江沅轻描淡写:“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吧,从此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他转身要走,林君梦突然叫住他:“我四姐既然已经不在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呢?你不是找了她很多年?”
付江沅转身看向她,沉湛的双眸冷冷眯着:“即便有相同的嘴脸,你也永远不会是她,所以不可能是你。”
林君梦怔愣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时至今日她是感觉陌生的,这个男人到底同她成了陌路之人。
☆、(003)依依别离
最后她唇角一弯,无端的笑出声来:“或许从你认错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是你和我的缘分呢。”
付江沅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有一刻的凌厉与探究,似带着极锐力的锋芒。接着目光轻描淡写的错过去,仿佛是她说了什么可笑的言词,他连放到心上都不屑。瞬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提醒她:“别再作恶多端,再没有你四姐护着你,只怕你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林君梦听了,心中微恼:“难道在你心里,我和我四姐有着那样大的差别?我到底哪里不如她?”
“天差地别。”付江沅漫不经心的吐字道:“你四姐纵然倔强,骨子里却有一股凛然正气,她永远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可是,这个女人不一样。
林君梦也是出来了才听说付江沅和段芳华即将订婚的消息,到底是个男人,即便再爱一个人,也不可能花一辈子的时间来祭奠她。眼见他就打着一往情深的口号迎娶另外一个女人了。林君梦想,若林君含地下有知,一定悲哀至极罢?
只是付家三少娶妻这样的大事,又怎可能瞒得过人,早就传得大江南北皆是,林君含没有道理看不到。那报纸上都是大篇幅报导的,连外国的报纸上都在大肆渲染此事。
她一字一句的读下来,整个心就有些麻木的钝痛,却觉得自己可以咬牙忍过去。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她不能忍受的。而这一天无论如何不算突如其来,跟付江沅说的一模一样,他虽然爱她,可是为着这清州八省他要娶另外一个女人
原以为爱一个人,便可不顾一切,到最后却发现仅是痴人说梦。
不知她与他,哪个是痴人。林君含觉得是自己痴了,才肯那样相信一个人的话。总算觉醒得不是太晚,纵然窒息,却不是真的没有办法呼吸。
指甲抠进肉里觉出痛来,那一夜她便如此,他抓起她的手,轻轻扳开她的指腹,声音沙哑:“痛就咬着我。”
于是她一张口咬在他的肩头上,渐渐的感觉到咸腥之气,而他暗夜中静静的凝视她,竟一句话也不说。那一刻她是相信海誓山盟的,他的眼睛那样明亮,宛如这世上最璀璨的星子之光。照在她的脸上,那样的温柔如水,将清冷的夜色都温暖点燃了。一个拥有那种明亮眼光的人,又岂能骗她?
结果却是这样出人意乱。
那日甩掉付东倾的部下,她就直接乘火车去了苏云,那里虽属清州地界,却临近绥州和晋州。听闻那一场战事之后,瘟疫一直蔓延到那里去了,而她寻着蛛丝马迹一定可以找到纪东阳。
林君含就是凭着这样一股信念,跋涉几日之后终于抵达。路上将付江沅之前买给她的珠宝首饰变卖掉了,换取来的钱物足可以维系一段时间。
而她此刻坐在旅馆的窗前,望着日落时分城内的熙熙攘攘。到了今日这样安逸且没被战火波及的城市已然不多见了。如此想来,清军算得上一方霸主,和没落的绥军,同样内外交困的晋军,及其他军阀比起来,已是好的了,大有一统天下的可能。如若不是看重这一点,想来付江沅也不会在最后一秒钟选择背信弃义。林君含此刻望着锦绣城池,与微茫的人群,亦觉得天下对人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切莫说付江沅,连她自己亦是心潮澎湃。
她在窗前坐了良久,直到那一轮火红的日头渐渐被山巅吞没,起初只余一点儿微光,挥霍着残余的明媚与热度,等到天幕扯上来的时候,天地间已然另一派景象。林君含静静的看着,就仿佛是眼睁睁的看着这天下风云变幻。
王思敬思萦两日之后,终于还是决定离开。他不该隐在这乡村僻壤中一辈子,哪怕最后只是螳螂挡车,孤注一掷。却总要偿试着去努力,这样即便失败了,出师未捷身先死,也有脸面面对四小姐和巧云。
拳头下意识紧紧握起来,手背上的青筋根根绽起。
王修文在院子中用小铲子挖土堆砌城池,蹲在这里好一会儿,此刻当真做出点儿模样。见王思敬走过来,扬脸冲他笑着:“爸爸,你来看我做的城堡。”
他的小脸上沾了灰尘,用手一抹,像只小花猫似的。王思敬走过来轻轻的帮他擦拭,由心道:“修文铸就的城池真是坚固,足可以保一方子民平安和乐了。”
王修文得到赞扬美滋滋的笑开来。
王心敬的心中却极不是个滋味,盯着他这样明快的笑嫣一颗心沉下去,沉下去……如若可以他自是想将这个孩子带在身边,豁出性命去保护。有生之年,却又不能让他一无所有。那眼眶已极是酸涩,涨着什么不得抒发的情绪,整个人都要爆裂开来,却又只能极力忍耐。孩子面前是不容大人软弱的,理当为他撑起一片天。
手指轻轻的捏着他的小脸,低声道:“如果爸爸也不在修文身边了,修文会不会好好的长成男子汉?”
王修文停下手中的动作,连铲子一并扔下了。偏着脸问他:“爸爸又是要和四小姐一起去打天下么?”
以往王思敬不在他身边,每次回来看他们母子,也仅是匆匆一面。那时候他便时常会巧云:“妈妈,爸爸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住?”
巧去便说:“爸爸去和四小姐一起打天下了,他们都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所以当他这样问起的时候,王修文就觉得他又要打马前去,和四小姐一起平定天下了。
王思敬的喉结微微哽动,刹那间竟像是说不出话来。最后静静道:“修文很聪明,爸爸就是要和四小姐一起去平定天下了。等到哪一日不用打仗了,爸爸再来接上修文,我们一起好好的过日子好不好?”
王修文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好,我会等着爸爸回来。”
王思敬一下将他揽到怀里,那手臂紧紧的,却又害怕伤到他稚嫩的骨头。终归还是舍不下,一颗心被撕扯成了两半,难过得只想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