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客套几句,梁景真便起身告辞。
此刻侧首问他:“那孩子呢?可都安排好了?”
周树道:“少爷放心,先打发车子带出城去,这会儿子定已出了淮遇,待我们接上他就是。”看了他两秒钟,小心翼翼道:“我们真的要将那孩子送往运城去?”
梁景真清峻容颜微微一滞,薄唇抿成一道线,隐约一道清析的白痕。坐到车上一句话也没说,顺手将车上的帘子扯开一道缝隙,悄无声息看乱世流离的淮遇城,这些日子他总是梦到青云城,跟此刻的淮遇城不同,大抵是一片狼藉废墟,顶空之上硝烟袅袅,是残酷的战争所致……每每梦及至此,都会惊出一身的冷汗,梦中他总是不敢细细找寻,只怕看到一双细长眼眸,流光艳滟,却囊满凄楚与愤恨,于他而言,无非剜心之痛。
车子一驶出城外便缓缓的停下来,周树下车去将孩子抱上来。王修文已经醒了,只是仍旧不太神精,缩在周树的怀里将车上的人打量一遍,最后定格在梁景真的身上。他小小年纪,记忆力不弱,在督军府的时候他是见过这个男人的。于是乖乖的唤他:“叔叔,你好。”
梁景真方才伸出手来揉了揉他的脑袋:“乖,若是困就再睡一会儿,我们很快送你回家。”
他的手冰凉,竟像是生了冰。天知道这样一步一步的靠近,他的心都要窒息了。私心里他是感激这个孩子的,若不是他,冥思苦想,只怕也找不到一个见她的理由。
林君梦说得不错,那个女人就是他一生执念。
新婚燕尔,付东倾却要回归到战场上去,如今时局混乱,四处开战,他是带罪赎罪之身,没道理在家坐享清平。
一早起来便去付译那里辞行,付译对此倒是无甚说法,男儿志在四方,由其这个时候,总是沉沦在温柔乡里又算怎么回事。
只是许婉婷不允,难免对着付译一腔抱怨:“你怎么就这样狠心,他才结了婚,你就要他去战场打仗……这样残忍的事情你竟也做得出……”
付译被吵得心烦,明显一脸的不耐烦:“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做为一名军人,上阵杀敌是他份内的事,断不能因为他是我们付家的人便心存姑息,否则日后何以服众?”
“你总是服众,服众,是那些个‘众人’重要,还是你儿子的身家性命更为重要……”说着说着断续的哭起来:“我们已经没了一个,你总不能……要是东倾再有个什么闪失,你要我怎么活。”
付译撑着桌面的手掌微微攥紧,这一席话就似掐在他的脖颈大动脉上。
无比痛楚的闭了下眼睛,瑟缩得一句话也说不出。那样的痛触别人自是无法懂得,早在付江沅离世的那一刻,他便知道,有一种隐痛此生都好不了的,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终是对不起一个人。
最后还是付东倾拉上许婉婷出去安抚,上战场是他自己的意思,时间安排得这样紧俏,亦是他心甘情愿,他倒是希望自己可以一辈子呆在那里。
“妈,你不要再难为父亲了,一切都是我自己的意思,并没有人逼迫我半分。至今付家出了这样多的事情,父亲的心里定也乱得紧,大哥又颓废如斯,我总要为他分担一些。你便别再跑去怨怼他了,我意已决,任谁都拦不下的。”
许婉婷拉起他的手,嗔骂道:“你也这样混帐,你这一走有没有想过芳华的感受,她才嫁进付家,你却要去战场,任哪个人接受得了?”
付东倾沉默须臾,寡言道:“我会亲自和她解释,你就不要担心了。”
回到起居室,段芳华已经起来了,床榻空空。转首问整理房间的听差,只道:“二少奶奶说室中闷得慌,去园子里透透气。”
付东倾就要去花园中寻她,走到门口又让听差拿一件披肩过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叶子上已经生了一层霜白,凝结成蜿蜒细碎的图案,细细瞧去,璀璨又狰狞。
段芳华看得时间久了,竟有些失神。就连付东倾走到身边也没听到,直到披肩落到肩头上,他的声音响彻耳畔:“天凉了,出来记得披件衣服。”
她倒被猛了一下,蓦然转首看他,瞪着双眸,隐约一层晶亮的水汽,映得一双眼清澈透明,像湖底映染的明月,只说不出的明媚皎洁。
付东倾微微一怔,眉目渐生和绚:“看什么这样出神?”
“倒是没看什么。”段芳华拢了下鬓角碎发,青葱手指阳光下透明了起来,朝气蓬勃的年纪,最是一个女人一生之中的好年华。
转而又道:“不过是想一想你要去战场,需要收拾些什么东西。”
“你知道我要去战场的事了?”
“早上听到妈在花厅和听差谈论此事,我想你也是要出发了的。”
所以不觉得有什么意外,这一遭她早就想到了。
付东倾没想到对于他的离开她能平静如斯,劝慰的话倒是一句也不用说了。
段芳华嘱咐了几句,便要回房亲自帮他整理东西。
付东倾忽然很想抽一支烟,独自坐到园中的长椅上没有离开。那繁华开了又败,已然没了如初的景象。仿佛光阴流转,悄然间几年的时间已过。一时之间付东倾心里只说不出的感慨,为何会如此,反倒说不清道不明的,只知此时的自己郁郁寡欢。
秘书来报说梁景真意欲见她的时候,林君含着实吃了一惊。若大的会议室中同僚已经散去,她捧着一盏热茶思考事情,便听闻梁景真过来了。恍然一梦,默默吞咽一口茶水方道:“让他进来。”
那秘书又道:“这一回梁少是将王副官的儿子一并带回来了,说是半路上遇到,小少爷正遭人拐卖……”
“咣当!”
林君含手中的茶碗应声落地,顿时摔得米分碎。秘书唇齿开合,再说得什么,她已全然听不真切。起身踱了出来,日光下梁景真长身玉立,模样还是往昔的模样。她只眯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清析,只见王修文已经被听差抱到怀里,轻手轻脚倒是没将他吵醒。林君含几乎是忍着眼眶的泪将他纳到怀里来,当着众人的面在小家伙的脸上亲了亲,热乎乎的,也只是暖,并非发烧,只是几天的时间瘦了一圈,她的心在泣血,在抽搐……最后还是交给听差,让带到卧房中好好去睡,以免着了凉,又吩咐人将西医叫来……
待一切嘱咐完毕,方想起一旁等候的梁景真。日影匆匆,映着他乌黑的发,一双眼从额发的缝隙中射出莫名的光来,就那样定定的将她望着。
她穿着略微松垮的戎装,简章锃亮,是刺目的冷光,而她整个人明眸皓齿,即便模样清瘦,仍旧风范不改。他只在心里想,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个女人都是这样风姿飒爽。
林君含敛了神,走近来致谢。她是真的感激他……她日日惶恐,连觉都睡不安稳,不曾想兜兜转转竟是他救了王修文的命。
“梁少,实是感激不尽……我代王副官谢谢你。”
☆、(050)
梁景真按了按发涨的太阳穴,许是此时日光鼎盛的缘故,他竟感觉头痛欲裂。
强打起一丝精神道:“大可不必,只是路上碰到了,又恰巧是认得的孩子,哪有不出手救下的道理。”眼睛微微眯起来:“倒是你,近来可好?”
林君含请他到花厅内坐,并吩咐听差泡了上好的龙井。
厅门大敞着,此刻温度回了暖,门前一大片倾城日光,晃动如碎金子一般。室中燃着一种不知名的香,清淡如斯,袅袅青烟自炉顶幽幽散开,一切宁静如往昔,仿佛是平静的好时光,让人舍不得张口说一字半句。
近日林君含也听了一些传言,梁琼内部倒戈之后,也有意投到扶桑的羽翼下,沦为一丘之貉。这风声不知从哪里传出,真假尚无可知……但是无风不起浪,对方是梁琼的话,她觉得没什么不可能。
听差端着茶水上来。
林君含轻轻抿压一口道:“梁少今日来,单只是将王副官的儿子送回来?”
她却觉得不会这样简单。
自是复杂万分,连梁景真自己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事实上打他一见到她开始,他的脑子里就开始乱轰轰的,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一半清明,迷迷糊糊,就像被人灌了迷魂汤一般,只是说不尽的失魂落魄。
他饮了一口茶水看她,须臾,只道:“除了送王副官的儿子,也是恰逢路过此地来看看你……”胸口微微一滞,缓缓道:“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林君含冷笑一声。
“从淮遇城到这里足有半日的路程,亏梁少这样有心。”
起初他们只是客套,没由来的客套疏离,就像两个无甚交集的陌生人,或是萍水相逢……此时她尖锐的话语一出,冷嘲热讽那样明显。梁景真再愚钝也该心知肚名,扶桑意欲和梁家结盟的事她早有耳闻。对于这件事,感触最大的也该莫过于她了吧。
而林君含没将他打出去亦或直接扫地出门已经十分给他面子,如若不是看在王修文是他送回来的份上,她断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梁家和扶桑结盟的后果是什么?无非就是壮大力量好来将她一举歼灭。林君含实是没办法对自己日后的敌人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