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标给同在后排坐着的阿珑递了名片,热情地介绍自己。阿珑皱着鼻子挪到副驾驶。周瓒“好心”地过来,弯腰对一言不发的子歉说:“没问题吧,子歉?”
子歉用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看着他,随后发动车子,漠然道:“你高兴就好。”
周瓒含笑朝子歉远去的车挥手。
“你明知他会让着你,还故意那么做,不觉得羞耻?”祁善的声音和脸色都是冷冷的。
“上车。”周瓒心情不错地换了副墨镜,对身边的祁善说,“他在乎的话就不该让步。受不了?你跟了他,这样的罪有得你受!连秦珑这种小屁孩都会拿捏他的弱点。他最在乎的人根本不是你,也不是他自己,而是我爸——我成全他。”
祁善无法反驳。她与子歉相识也不是一日两日,所以知道阿秀叔叔对于子歉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怅然道:“没你那么自私寡情倒成了弱点。”
“换作我,秦珑她根本上不了我的车,她不敢。”周瓒刻薄地说,“连拒绝都不会的男人说到底不是懦弱是什么?周子歉希望所有的人都认可他,觉得他好,传到我爸那里,说不定会表扬他两句。这是缺爱的表现。”
“就你不缺爱,大家都挤破头来爱你!”祁善不无讽刺,系好安全带,说,“走吧,去洗车。”
“我只要我在意的人爱我就够了,不需要让所有人满意。”周瓒和颜悦色地找出一副墨镜,想要替祁善戴上,“这个点太阳大,当心晒成青光眼。”
“青光眼是眼压增高造成的。”祁善拒绝那副来路不明的女款墨镜,岔开话题问,“你不用送前女友?”
“谁?哦……你说朱燕婷啊!”
“你在这山上到底有几个前女友?”
“我得数数!这回来的人里跟我有一腿的可不少。”
“隆兄也算吗?”
周瓒开怀大笑,又回到祁善的问题上,说:“朱燕婷有保姆车,轮不到我送。她现在不大不小也是个明星了,怎么看得上我?”
他难得谦虚一次,话里却并无半点自惭形秽的意思。祁善说:“后悔了?”
“我不为发生过的事后悔。最多想通了,自然会有办法。”周瓒逗祁善,“都是老同学,也不多聊几句。我看你才是心里不是滋味。”
祁善也老实地说:“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当年一起生活在湖边的灰鹅不管有没有嘲笑过她,都好像成了反面的陪衬。童话是为主角而写的。”
“你哪儿是灰的?让我看看。”周瓒发现祁善并不觉得好笑,懒洋洋地收了手,打个哈欠。
“好好开车。昨晚又没干好事吧?知道西门庆是怎么死的?”
“没办法,太多人想跟我睡了。我怕她们打起来,关着门在房里打了一晚上飞机。你没听见动静?”周瓒的羞耻感淡薄得很,眼看祁善又要翻白眼了,他笑嘻嘻地哼了两句游戏的配乐,说,“放心,在善夫子的监督下我的道德底线又捡起来了。真的是打飞机,下回跟你比赛。”
祁善没有着他的道,板着脸说了句:“把低俗当有趣!”
山庄主建筑被他们抛在身后,驶出大门时,周瓒看到有几个服务员在焚烧垃圾。他不失时机地指着窗外问祁善:“你觉得那个服务员长得怎么样?”
祁善撇头看了一眼,反问:“你想说魏青溪的事?”
昨晚子歉在祁善房间逗留到她睡前方离开。关于他和青溪的往事,以及后来怎么分开,又是怎么偶然重遇的,他都对祁善一一说明了。
“小时候的事怎么能算数呢?”祁善对周瓒说。
相似的话青溪也用来安慰过自己。她站在冒着浓烟的垃圾堆前流泪,没有人会知道她在为一个决绝的背影而哭泣。青溪贴身的衣兜里有两样东西,从前是子歉送给她的叶脉书签,她特意拿到镇上的文印店做了塑封,这样就可以随身携带。现在多了一张银行卡,大小和叶脉书签差不多,也是他给的。
青溪从没有将他身边的女人取而代之的奢望。那天晚上,在她凌乱简陋的出租屋,子歉气喘吁吁地推开同样是赤裸着身体的她。他在青溪失望的眼泪里逐渐清醒,为自己干出的糊涂事而后怕。他说他的出身已经够不清白了,不能再找一个同样来路不明的女孩让二叔失望。二叔喜欢的儿媳妇是祁善这样:家世相当,知书达理,温和敦厚。更重要的是祁善深得二叔喜爱。子歉也不信王瞎子的胡诌,说什么祁善一定会是周家的儿媳妇。可他不信,别人信。假如他娶了祁善,他会是周家更名正言顺的儿子吧,二叔但凡把对祁善的亲近分一点给他,他就很知足。
重遇青溪,子歉心中也有涟漪。他可以不负责任地占有这个曾盘踞于他大部分快乐记忆里的女孩,然而正因为她是青溪,他不想再做伤害她的事。二叔当年的错让世上有了他,他不能容忍这样的错再一次延续。给不了青溪将来和承诺,他就要离她远一点。
离开青溪的出租屋前,子歉对青溪说,让她不要再接他的电话了,哪怕他喝醉后有可能克制不住地再与她联系,也别再给他机会。一个喝醉后才会想起她的男人不值得留恋。
山庄里再次正面遭遇,对子歉和青溪都是一场考验。子歉开始怀疑这件事有人在背后安排,三番两次遇上青溪轮值,他不相信这是巧合。子歉收敛心神,他的冰冷和戒备在青溪心中是万蚁蚀心。青溪远远地看着他对有资格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温情呵护,这也罢了,她不配,她认。可青溪咬碎了牙也吞不下他毫无根据的猜疑。只因为他在意那个女人吗?对方稍有风吹草动她就成了替罪羊。
青溪的下面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父母的关注、有限的家庭资源,每一样都需要去争取。她不是不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地守护自己的利益。既然在他心里,她如此不堪,那她索性把最丑陋的那一面剥出来给他看。
准备离开山庄之前,子歉的手机收到了两张照片,那是来自同一角度的两张截图:简易的铁架子床上,两具年轻的躯体交叠在一起。图片画质粗糙,光线昏暗,连个正脸都没拍到,当作任何证据都实在勉强。子歉完全可以不认账的,可他还是去找了青溪。青溪那时在工作间整理碗筷,子歉蹲在她身边,与她视线平行。他不做声,把一张银行卡放在她的工作围兜上。
“这些钱我本来也是给你准备的,本想从山里回去就找个机会给你。别做这样的事了,趁年轻去学点东西,换份好工作。回老家也行,在镇上买套房子,做点小生意,找个好男人结婚。”他用手指蹭掉了她鼻梁上的一点灰,说:“我想看到你过得好。”
青溪一直没有停下忙碌的手,把洗碗工送来的餐具逐一堆叠整齐,白瓷的碗碟轻轻磕碰发出的声响如同战栗。他起身,他离去,她都没有看他,直到听见工作间的门被人轻轻带上。她忍住了号啕大哭的欲望,想叫住他,说:“阿谦,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连看到你皱眉也舍不得。”摄像头是青溪为了防止舍友手脚不干净在夜市上淘的,五十块。她发现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截了两张最清晰的存在手机里,也只是为了证明这些年来,他也有过离她那么近的时刻。
可是她喊不出口。因为她的阿谦在头也不回地离开小村庄的那天,背影已被山风吹散。他成了周子歉,一个陌生的姓氏,一个陌生的人,怀着陌生的歉疚。
青溪留下了那张银行卡。她缺钱。她父亲死后,她再也不想回去,可每个月大部分工资都寄给了家里人,她妈妈腰不好,家里要建房,弟弟还要读书。
青溪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本是为了来找她的阿谦。从前她家里开一个小小的酿酒作坊,他常常替家里人来打酒。青溪每次会多给他两勺。熟了之后,她喜欢搬一张板凳在村里的地坪上剥玉米,一边听老头子用方言说三国,一边看他拿着弹弓和别的男孩打闹嬉戏。他跑远了,她也提着小板凳跟上去。他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叫“小板凳”。
后来他们长大了,在她家无人的酒窖里,青溪叫他仰着头,她手持竹子做的酒筒往他嘴里倒,嘴里“咯咯”笑个不停。他酒量好得很,酒窖里长大的青溪都比不上他,当他喝得面红耳赤,看她的眼神也会变得迷离。青溪好几次趁他打盹,偷偷亲他的嘴,还有长而密的睫毛。也许他知道,也许不知道。她快十六岁了,山里的女孩早熟,她等着,开春的篝火夜她要亲口问问他到底以后要不要娶她。可是春天还没到,他就离开了家。两年后,青溪听说他随城市里的家人回来祭祖,她在乡上的中学上课,翻了一座山回来找他,只看到汽车远去扬起的烟尘。
高中一毕业,青溪揣着两百二十块钱从家里偷跑出来,按照从他大伯母那里套来的地址四处问人,总算找到了他的新家。他连通信方式都没给她留,可青溪不信他会彻底忘记了从前的事。保姆把青溪拦在院门外,任她说破了嘴皮也没给她电话号码,也没有让她进屋。保姆说,一切等到家里的主人回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