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说了两个“她”,他都无法将一句话说完整。
“五年前,她病逝了。”顾琼琳背对着他,看着朱红灵位,眼中水光氤氲,“她离开楚家,又不被外公接受,便只身一人带着我去了另一座城市。你能想像那样的日子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顾霁离开的时候,没有要楚新润一分一毫,那个年代的人,总有些视金钱如愤的清高。她从小娇养,几乎不曾有过挫折,除了婚姻,到后来却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流落他乡,生活百味,她一点一滴尝过,却固执地不回头。
“你说她改嫁了。”楚新润颤抖着问道。
眼眶红去,眼泪却被他强抑着没有落下,他的面容一瞬间苍老而去,精神与气势都衰败起来。
死亡与改嫁,他情愿她改嫁。起码她活着,总还有一线相逢的机会。
十六年,他都抱着这样的希望。
而如今,他只剩下怀念。
“说她改嫁,也没有错。她临终之前,已经不爱你了,彻彻底底地不爱。”她想起旧事,目光像平静的海面,遥无边际,“离开你的十六年里,她遇到了另一个男人,而那个男人为了等她忘记你,终生未娶,直至七年前,他死在了工地的意外之中。”
就是那个男人,抱着幼年的她,站在工地旁边告诉她——在这社会上生存,能多学点就多学点,总有用得到的一天。
也是这个男人,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守着她和母亲,在她生命中扮演了至关重要的父亲角色。
“有时候,我都恨母亲为什么那么长情,不愿意接受他。他死的时候,孑然一身,母亲在他坟前呆了三天,回来后就烧了那幅画。我知道,她终于不爱你了,可惜……晚了。”
“别说了,小阿琳……”叶景深已经无法再听下去了。
她固执的一定要处理万雅的意外,并不是因为她要报复楚新润,而是因为……那个她视作父亲一样的男人,死于同样的“意外”。
她身上所有骄傲、所有张扬的背后,都是悲伤。
她说一句,他就疼上一分,想必她比他要疼得多得多。
所有的故事,她从没提过,而他知道的太晚。
这次她娓娓道出,代表着什么,他已不敢去想。
“是吗……”楚新润垂了头,背弯去。
站在城市最高处的男人,如同被人抽去骨头,剔去经脉,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尊贵的傲骨。
“两年后,母亲胃癌晚期,临终之前告诉我,她终于可以去见他了。所以我说她改嫁了,也没错。”顾琼琳淡淡说着,“我之所以不恨你,是因为母亲已经不爱你了。你于她,只是这世界上在对的时间里遇到的错的人,不值得我们花那么长的时间与精力去记着,爱着,以及恨着。”
她的视线,终于望向了叶景深。
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叶景深听懂了她话中意思,她在说楚新润,也在说他。
岁月漫长,她终将遗忘。
而他……终于后悔。
“我知道你为什么厌弃我。”顾琼琳再次转身,明亮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将她的容颜照得格外温柔,“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周围的人就常常告诉我和瑶琳,她的脾性像母亲,而我的脾气则像极了你,倔强固执。”
她说着,低头笑了笑。
“你宠爱瑶琳,是因为她很像很像母亲,天真善良,所以你愿意花尽心思守她成长,护她天真,为的只是她身上那点母亲的影子。而同样的,你讨厌我、憎恨我,不是因为我有多差劲,而是因为我像你。”
她顿了顿,才忽然一扬声调,斩钉截铁开口:“所以,你憎恨厌恶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对吗?”
楚新润身体一晃,手按在了书桌边上,身体歪子,发着颤,几乎站不稳。
她说得一点都没错。
这十六年来他都在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顾霁的离开,是因为她不体谅他,不顾念两人的感情,不愿意为他们的生活做一点点的牺牲。
然而事实上,顾霁的离开,是他亲手造成的,他没有可以憎恨的对象,除了他自己。
每次他看到她,就像看到另一个自己。
她让他的憎恨暂时找到了渲泄的出口,也让他忘记了,她是他的小女儿。
所有回忆结束,顾琼琳收回温柔,咽下泪水,高扬的声调掷地有声。
“今天,我当着母亲的面,正式与你脱离父女关系。叶景深,你替我作证,有生之年,我绝不踏进楚家一步,也绝不认你为父。我与楚家,与你,从此再无半点关系。”
眼前的男人,再不是她记忆里伟岸慈爱的父亲,他只是个可悲可怜的垂暮之人。
她说完,深深吸了口气,回身再度一拜,将顾霁灵位收进了盒中,毫无犹豫地迈步离开。
叶景深终于知道,她回楚宅,只是为了彻底与楚家划清界限。
那么……他呢?
“顾琼琳,你要去哪里?”
“叶景深,你有空吗?有空的话,陪我出去走走,我有一个遥远的故事,想要告诉给你听。”
她抱着木盒转头,笑得精灵,像他记忆之中的人,转眼长成少女。
☆、第42章 伪公主·离开
顾琼琳小心将木盒子收进行李中,从包里又摸出个小锦袋攥在手心,这才起身踱到了楚宅外的花园里,她的心情似乎很好,丝毫没有受到刚才那段回忆的影响。
阳光下她的眼眸眯起,弯弯的像道小月芽。天气很热,花园里充斥着蝉鸣声,她踏着树荫下满地的碎光,愉快地走着,一路走一路随处指着四周的各种景物,向叶景深缓缓道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景象。
“呐,那个秋千架原来是蓝色的,我亲手漆的。”
“叶景深,你看,那片月季花,原来种的都是果树,我妈喜欢能结果的植物。”
“哈,那里原来养了一窝兔子,每次放出来都跟疯了似的……”
叶景深很认真地听她回忆,偶尔插一两句话,跟着她一起笑着,像回到了她的童年。
他似乎看到小小的她在这片草地上撒欢奔跑的模样,欺负兔子、摘母亲种的还未成熟的草莓、掘地三尺的淘气……
他相信,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出来,从前的她,一定是淘气又精灵的孩子。
而她要告诉他的,遥远的故事,到底会是什么?
“叶景深,你知道这条溪通向哪里吗?”顾琼琳终于在花园最南面的小溪边停下了脚步。
叶景深在这别墅区里也住了十年,对这里地形一样很了解,尤其是眼前的这条溪流。
“通向那边的森林,不过盖了健身会馆后这溪流就被截堵改经它处了。”叶景深顺着她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溪流的方向。
“嗯,在健身会馆盖起来之前,那是原来还是一片森林,楚新润带着我和瑶琳亲手搭的小木屋,就在那里的一棵大树上。现在……已经拆掉了吧。”顾琼琳说着笑起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像要应和她的笑。
叶景深有些愰神。
“拆掉了,三年前拆的。”
“给你讲个故事吧。”顾琼琳沿着小溪慢慢走着,“有个小女孩,从小就幻想自己是个尖耳朵精灵,属于山川河流,喜欢在森林里探险。她有点中二病,觉得自己有魔法,将来一定会拯救全人类,后来,全人类还没救着,她先救到了一个人。”
叶景深跟在她身后,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挺拔纤细的背影,有几分冰雪女王的傲气。
也许,她真有魔力。
“那是个小男孩,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眼睛很大,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穿着浅蓝的上衣和白色的背带裤,被一只大怪兽追进了森林。”
浅蓝的上衣,白色的背带裤,巨大的怪兽……
清晰的细节,如同童话所描写的画面。
叶景深猛地停住脚步。
他已经猜到,她将要说出的故事。
“他慌不择路地逃着,而后遇到了那小女孩。小女孩把手里的棒棒糖扔给了那只大怪兽,然后拉着小男孩跑了。他们飞快的跑着,淌过这条溪流,最后到了她建在森林深处的木屋里。门关了起来,怪兽再也追不进来,他们安全了。他是小女孩这辈子救过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顾琼琳说着,转过身,看到了震愕的叶景深。
她所口述的故事,正是楚瑶琳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的过去……
那时他以为瑶琳只是因为年幼,因而忘却了这段回忆。
“小女孩取笑他,说他胆子小,他又失落又生气,于是向小女孩承诺,将来会成为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保护她。”
后面的话,叶景深替她说了下去。
“还记得它吗?”她低头,从手心的锦袋里取出了一枚小玉佩。
玉佩只有半个婴儿手掌大,用红线穿着,大概是年月久远的关系,红线的颜色早已黯淡,可那玉佩青翠莹润,玉佩的正面,刻着“平安”二字,背面则刻着一个“叶”字。
顾琼琳用手勾着绳子,玉佩垂在半空中轻轻晃动着。
叶景深伸手抚过那枚玉佩,冰凉又光滑的触感由指尖传入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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