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泥巴味的婆娘,张口就问这样一个大人物住在哪里?
“你想做什么?”
“他认识我!让我给他带路参观我家小姐的庄园哩!还夸我漂亮!可爱的年轻人!”
路人送出一个白眼后,掉头离去。
娜农不屈不挠,继续逮住人就问,终于有个好心人告诉她公爵日常办公的地方,让她去杜伊勒里皇宫外的附近等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能遇到。
娜农高高兴兴地道了谢,在问好去往皇宫的路后,为了省钱,她决定步行过去。就这样,靠着两条腿,一路走走问问,最后居然也让她找对了地方。
皇宫的大门前,站着两排森严的禁卫。无论是庄严而华丽的建筑,还是禁卫们身上的耀目制服、扛在肩上的带着雪亮刺刀的长枪,以及他们脸上露出的那种肃穆的表情,一切的一切,都让娜农感到望而生畏。
先前支持着她一路过来的那种信心就像日光下的肥皂泡,开始一个一个地破掉。紧紧攥着胳膊上那个里头包了几块饼的包袱,她开始在皇宫门前的广场上犹豫地走来走去,不时地扭头看上一眼,几乎就想掉头回去了,但是当她想起老东家和小姐时,忽然又像是获得了勇气,终于勇敢地朝着那排禁卫走去,到了最后一个人的边上后,朝他深深地鞠躬,脸上露出笑,讨好地说道:“官老爷!我是索缪来的娜农,你认识拉纳,就是那个芒泰贝洛公爵哇?”
守卫早就留意到了这个在附近溜达了不知道多少圈的乡下婆娘,正准备一旦不对,就上去一叉子把她叉走呢,现在见她自己靠上来问话,开口就问拉纳大人,不禁怔了怔。
“做什么的!快走开!”
队长走了过来,严厉地斥责。
娜农吓得急忙鞠躬,又把话重复了一遍,焦急地说道:“官老爷!娜农从不说谎的!公爵真的认识我哩!以前他还答应过我,说我来巴黎的话,他就带我去香榭丽舍坐马车哩!不过我现在过来,不是要坐马车,我有别的事!”
队长反复看了娜农几眼,终于朝边上呶了呶嘴。
“到边上去等。”
“好哩!”
娜农急忙深深鞠躬,然后高高兴兴地走到边上停了一溜马车的墙边,在车夫或者男仆的讥嘲目光下找了个角落蹲了下来。这会儿,松了口气后,才觉得肚子饿得快要瘪掉了,于是解开包袱,拿出带来的饼,一边咬着,一边不时地眺望皇宫大门。
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天色有点暗下来了。皇宫里不断有人进出,边上的马车来来去去,连皇宫门前的禁卫也换了班,但娜农却始终没有等到自己想找的人。
她终于忍不住了,再次蹭过去想打听时,看到皇宫大门的台阶上出来了几个人。其中一个,穿了身墨绿军服,表情严肃,步伐矫健,仿佛正在和边上一个白头发老头在说话。
虽然已经多年没看到了,但娜农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高高的个儿,服帖的黑色短发,英俊的一张脸,虽然看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总觉得和从前不大一样,但他……
哎呀呀,可不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拉纳公爵吗?
“菲利普老爷!菲利普老爷!”
娜农欢天喜地地冲着那个正大步出来的人喊道。
边上的卫兵被吓一跳,急忙阻止,枪托顶着娜农的肩膀把她往边上推。
“你拦我做什么!他出来啦!”
娜农的肩膀被枪托顶得有点疼,生气地一把抓住枪托,高声嚷道。
卫兵急忙要夺回枪,但这个乡下来的大块头女人,力气竟出乎意料得大,枪托被她抓住后,一时竟拔不回来。卫兵的脸涨得通红,边上的同伴正要来帮忙,菲利普·拉纳已经留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当他转头,看到娜农时,一怔,随即,朝边上的人低语几句后,他大步过来。
“菲利普老爷!是我!娜农!”
看见他朝自己大步走来,娜农决定松开枪托,然后跳着,使劲挥手。
菲利普·拉纳很快到了近前。示意因为羞愧而面红耳赤的卫兵回到自己岗位上,卫兵立刻立正,行了个军礼后,回到了队伍里。
菲利普望着娜农,那张因为罕露笑容而变得线条冷硬的脸上,竟露出和煦的笑容。
“娜农小姐,真的是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他的声音低沉,带了点抑制着的疑虑和惊喜。
“菲利普老爷!我坐了火车,又坐了颠得人屁股开花的驿车,特意来到这里找你的呀!”娜农嚷道,“我们家老爷快不行了!他日日念想着你哩……”
略一停顿后,诚实的女仆终于还是禁不住良心的谴责,扭扭捏捏地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他整天念想着二十五个弗洛瓦丰……那也就是念想着你,对不?”
菲利普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娜农小姐,请您慢慢说,仔细告诉我情况。”
————
当最后一个管事报告完草场第一批草料收割的情况,离开葛朗台公馆的时候,精神了一天的葛朗台仿佛被彻底抽光了精气神儿,变得更加萎靡不振。到了晚上,他一夜都没怎么睡,一直在床上叽叽咕咕,唉声叹气,就连欧也妮试着把金币搬到他枕头边儿哄他也没用。第二天,贝日兰大夫过来,替老葛朗台仔细检查过一番后,对着欧也妮摇了摇头。
“恐怕没多久了……但是葛朗台小姐,请您不要难过,老爹已经八十多了……”
贝日兰大夫离开后,整个白天,老葛朗台一直躺着,有时清醒,有时糊涂,欧也妮一直在旁服侍。
到了傍晚,又一个夜幕即将降临。夕阳的惨淡余晖从窗户里照进来,照在老父亲那张虚弱得仿佛能看到生命气息一寸寸流逝而去的脸孔上。
“欧也妮——”
他忽然动了动,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父亲,我在这里。”
欧也妮握住他干柴一般的手。
老葛朗台的眼皮动了动,眼睛没有睁开,但嘴角边露出一丝微笑。
他叹了口气,“我梦到了你小时候——多可爱啊——”他嘴里嘟囔着。
一滴眼泪从欧也妮的眼眶坠落了下来,落到她膝上的绉绸裙面上,泪痕立刻顺着经纬弥漫开来,仿佛一朵深色的雪花。
“父亲——”
“啊——啊——”
他的语调忽然变得急促,用力抓住女儿的手,力气大得异常,跟着,声音也变得充满了气恼。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二十五个!”
“父亲——”
欧也妮想要唤醒他,但却徒劳无功。他的表情更加痛苦,那是一种极度渴望却又无法得到的痛苦。他挣扎得也更厉害,到了最后,两只手在空中使劲挥舞,做出仿佛要把什么东西搂到自己怀里的样子。
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靴子踏在经年楼板上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与这座老房子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但欧也妮并没留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父亲的狂躁不安给吸引住了。她焦急地唤着老父亲,拍着他的胸口,试图让他清醒过来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葛朗台老爹,二十五个弗洛瓦丰来了!都是您的!”
欧也妮猛地回头,看到一个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没有任何停留,那个人已经来到她父亲的床前,坐了下去,握住那双还在空中乱抓的手,跟着,他把一卷文书塞到了那只手里。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老爹,您看一下,看看我有没有骗您。”
他俯下身,凑到老葛朗台的耳边,仿佛哄孩子般地低声说道。
☆、第54章
老葛朗台那双原本不停抓舞的手停在了半空。紧紧抓住手心里突然多出来的那样东西,他慢慢睁开眼睛,原本仿佛蒙了层灰翳的黯淡眼珠子定定地与菲利普对视片刻后,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鼻子上的肉瘤动了动。
叫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片刻之前,老葛朗台还糊里糊涂地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现在他竟仿佛突然苏醒了过来。不止这样,精神也再次以某一种人类所无法想象的方式被注入了他的身体。根本不用人扶,他自己竟就颤巍巍地支起了头颈和上半身,眼看就要坐起来了。
“父亲,您躺下吧——”
从惊呆中回过神的欧也妮飞快擦了擦脸颊后,急忙上前阻拦,伸出去的手却被葛朗台给挡开,跟着,他就自己坐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抖开手里的那卷文书,摊在被子上。
他的手指头反复摩挲着略微粗糙的纸面,眼睛死死盯着。
“是我的?都是我的了?”
终于抬起头,他看向带来了这份文书的人,不停求证。
“是的,”对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答复,“全是您的,葛朗台老爹。这就是关于芒泰贝洛地产无偿转让的公证文件,您看,您的名字被填在了所有人的一栏上。”
“唉,唉,是我的了……真的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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