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间的会客厅沙发上斜靠着昨天在咖啡馆遇见的男生,左手松松地枕在后脑下,从夕夜的角度其实看不出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但听得见熟睡的绵长呼吸。
这种状况让女生有点左右为难。搞不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使事态变成眼下这样,又不能叫醒唯一的知情者问个明白;就常理而言不该不清不楚地继续留在这里,又不能不知会对方什么都不解释就一走了之。
正犹豫着,一小团白色的东西从视界中横蹿过去,夕夜不由自主发出一声轻微的“欸”。须臾便看清,又是那只兔子。但正是这声“欸”,成功导致男生窸窸窣窣坐起来看见了她。
女生努力让表情和声音显得自然:“睡得真浅。”
“从小养成的习惯。”男生戴上眼镜,让出身侧的一个空位示意她坐过去。
“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这要问你,”男生挑挑眉毛,笑得亦正亦邪,“为什么喝RED EYE都能倒。”
“酒吗?我喝过?”
“我点的,我一杯兔子一杯你一杯。”
“兔子……啊,那是酒?我看兔子喝以为是饮料。”有点哭笑不得,“哪个正常人会喂兔子喝酒?”
“嫦娥吧我想。”男生板着面孔讲冷笑话这一套夕夜已经适应了,“只不过是啤酒加番茄汁,你居然能不省人事九小时,有什么立场跟我提‘正常’二字?一般而言,正常人用它来解酒。”
“我本来就是一点啤酒都不能沾,而且不是都说,心情不好更容易醉吗?”夕夜的目光在地上转,发现那只兔子这回安分地钻进笼子睡下了。
男生稍稍动容,改变坐姿面对她,好言开导:“用不着心情不好。单若水比较主动,和她相处起来很轻松,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都不奇怪。你不一样,我朋友说你这种女生是属于全人类的,不要随便为了谁降低水准。”
“……欸?你认识单若水?”
“很不幸,我从小学到大学都跟她同校。”
“你也是F大的?”
“国贸系。”
夕夜立即露出怨愤的表情:“都是因为你们平时不好好努力追求系花,才造成这种悲剧。”
男生笑一点:“她是系花?别开这种玩笑,我会哭。”
“为什么?”
“我是系草。”看起来不是玩笑,听起来也不是玩笑。
夕夜却忍不住笑了:“还真是有点委屈你。”
“所以无论如何我也在精神上支持你。”
“精神支持有什么用。”
“要不然系草免费借你用一下?气气前男友?他拐跑国贸系系花,你就拐跑国贸系系草,不吃亏了。”
“这种无聊的事没意义。真想帮忙的话,就把你们系花拐回去,不要放出来破坏生态平衡。”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谁也没有开腔。
最后男生问:“你还没死心?”
女生有点哽咽,只能苦笑,也许是酒力还在的缘故,头疼欲裂。感到唇上突然施来的压力,神经居然迟钝到毫无反抗。重叠在一起的那一小点仿佛与身体的其他部分有着不同意识。
它们孤独相依,脉脉含情,静若沉思。
宛如在夜晚潮起潮落的海边举行某种仪式。
黑色阴影罩住彼此不露表情的面颊,一声不响地吞噬掉过往,却不知为何愈发悲伤。
分开后,夕夜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安眠下去,重新开口时声音嘶哑了些:“这算什么?”
“表示不仅限于精神支持。”很是坦然。
“可我是初吻。”
“啊……难怪拴不住男友。”
“欸?”怀疑听错了,“你要先道歉才对吧?”
“道歉于事无补啊。”说得轻飘飘,“我也深感意外,外界传闻你滥交,我还信以为真。”
“我?滥交?”听着像天方夜谭,“你知道我是谁?”
“顾夕夜,跟我同校同届,传说中的资深小三著名妖精,虽然现在知道,跟传说的不太一样。话又说回来,麻烦你保护好自己,不要长着辨识度这么高的脸、顶着那么豪放的名声和陌生人闲聊、喝不明饮料、心情不好、离奇醉倒、迷糊地开房、无知地上床。总之,现在凌晨三点,各自回寝室都不方便,在这儿将就着睡吧。”
见女生摆出奇怪的防御姿势,男生想笑,补充说:“各睡各的。学这么快,我都有点喜欢你了。”
“呐,系草,你叫什么名字?……笑什么?”
这次是真的笑出声:“先开房,再接吻,然后告白,最后自我介绍。不要说你,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诡异的事不太常见。”
“嗯。”遇上聊起天来感觉不到压力,轻松惬意的人,“实在不常见。”
[五]
顾夕夜,在许多人眼中是黑色曼陀罗,美得幽魅而不真实。长相具高加索人种特征,基因不可考。母亲是内敛寡言的女子,庸常姿色,个性冷硬坚强,对世界充满怀疑和失望,并把这种思想不断灌输给夕夜。
"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真心爱你,如果你轻信了他们的谎言,抱有那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会一辈子受伤。"回想起来,这是母亲对她重复最多遍的观点。
夕夜没有见过亲生父亲,也没见过家里任何亲戚,只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过得清贫。夕夜上初一时,母亲病逝,最终也没有透露关于父亲的只言片语。
之后辗转被几家收养,寄人篱下,受尽委屈,长成不善交际、脆弱敏感的早**孩。成年后因相貌与才智出众,遭人嫉妒诋毁,行事愈发与世格格不入。出于善意者给她"傲雪冰霜"的评价,其余只是冷哼一声"真能装"。
早晨醒来,套房里已经只剩孤单的自己。
男生像烟圈一样倏然消失。
到最后还是不知他名字。
也是为了确认他曾经存在过,打电话给酒店前台说昨日醉酒不知是谁带自己来的,想问登记的名字,缠扯了几分钟,被告知"客人名叫季霄,房款已经结清"。
夕夜愕然数十秒。盛夏的日光碎在路面上。行道树铺下浓密的阴影,鞋底却还是滚烫。
名叫季霄的少年在记忆中转过身,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问自己:"你想要害死颜泽?你嫉妒她?"
羡慕与嫉妒,不过这样一个转身的距离。
嫉妒是--羡慕却无力企及。
顾夕夜和颜泽,贺新凉和季霄,十几岁时结成的朋友,还在十几岁感情就变了质,因为爱,还有恨,羡慕,或者嫉妒。谁也想象不到顾夕夜竟也有嫉妒的人,而且是平凡普通的颜泽。夕夜总是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最好的异性朋友季霄和自己喜欢的贺新凉都无视自己而恋慕看似一无是处的颜泽。
年少的恋慕若不能两情相悦,就成了极苦的咖啡,偶尔可振奋人心,但大多数时间都难以下咽。
夕夜走在回校的路上,回想着那三张最为熟悉的面孔,有种自脚心到头顶都被灼伤的错觉。
有的人是近在咫尺却对面不见。
有的人是远在天边却依然惦念。
有的人是恨不得她死,却忍不住捕捉传闻的蛛丝马迹,在与她永无交集的平行隧道里钻一个洞,内心五味杂陈地窥视她的幸与不幸。
那是你羡慕却无力企及的人,同时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人。
"顾夕夜,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你不是和师兄交往得很好吗?干吗又破坏蒋璃和她男友?"
课间,有熟人来兴师问罪,措辞中有个“又”字,坐实了顾夕夜一再冒犯的罪名,又声张了自己的忍无可忍打抱不平。
夕夜抬起眼睑,视线落在季向葵写满无端愤懑的脸颊上,再看看她身边侧后方的蒋璃,
在两人之间往复几次,好像在用目光驱赶蚊蝇。最后她冲季向葵微笑,柔声开口:“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没什么直接关系,不过你实在太过……”
“惹眼。”
“唉?”被打断的季向葵一愣。原本想说的“太过分”在对方
出其不意的接嘴后变成了"太过惹眼"。
“因为有我挡在前面,高中时你成不了级花,大学时成不了系花,其实我性格孤僻,混在人群里默默无闻本是龙套,但拜你所赐,时常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虽然没有什么好口碑,他知道你来找我会怎么想?你何苦把他眼里的自己弄得那么恶毒,把他眼里的我衬得那么无辜?”
不过三言两语,便让滋事二人组忿忿离去,夕夜有包揽大小赛事最佳辩手的口才,应付鲜明的敌意不在话下。一次次使她遍体鳞伤的,是错信的伪善。
[六]
波澜不惊地独自度过了一周,在学校附近的大型超市里买食材的时候,不太意外地在结款台遇见了前男友,意外的是他也孤身一人。
“也许是传说中的'现世报'吧,和你分手后的第二天,她就跟别的男人外出旅行,至今没有回来。”
回校的路上,因为对方坚持要同行并帮自己拎东西,夕夜只好勉强做个心平气和的被倾诉者。
“联络不上?”
“无论我怎么打电话发短信也不理睬。”
“别的男人……是什么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