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语眼前一亮,猛地顿住脚。
呈u型的湖面蜿蜒曲折,结起了厚厚的冰层,不规则的梯田环绕在湖畔周围。寒风吹卷着雪花漫天飞舞,皑皑白雪覆盖在近处的梯田和远处的山麓间,广袤无垠。像是老天爷撒下了一层糖霜,将那抹属于黄土高原的荒芜和苍凉尽数抹去。
“真美。”陆语忍不住啧啧感叹。
唐奕承唇边漾开一抹浅笑,指着她肩上的相机,他说:“那就拍下来吧。”
结了冰的湖面光可鉴人,将这茫茫雪夜映衬得亮如白昼。
这个瞬间,陆语看向远方,唐奕承看着她。
在这般清透闪亮的雪夜里,他修长的眼眸里晕着很浅很浅的,似水雾般朦胧的光。
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
只要这样看着她的笑容,就好。
直到后来陆语的这副作品在国际摄影比赛上获得了奖项,她才知道她和唐奕承当晚看见的是震湖。地震引发山崩地裂、河流壅塞后形成的湖泊,在冬季的雪夜里,难得一见。
雪,越下越大。
两人离开震湖,驱车在沿途找餐厅。
乡村跟城市没法比,吃东西没什么好挑的,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可即便这样,越野车在乡间兜了足有大半圈,眼瞅着车窗凝结的雾气逐渐厚重,视野也愈发的差,两人愣是连一家正常营业的饭馆都没找到。
曲折狭窄的小路上,只有一家小旅馆里亮着灯。
陆语的心愈揪愈紧,她抹了抹车窗上的白雾,跟唐奕承说:“咱们别吃饭了,先回村里跟基金会的人会合吧。”
唐奕承也察觉到不对劲,“我去打听一下。”
他兀自下车,健步走进这间十分简陋的小旅馆。
“老板娘,附近的餐馆怎么都不开了?”
坐在柜台后的妇人闻声抬头,上下打量唐奕承一眼,她操着口音极重的普通话回道:“你是城里人吧?你不知道我们山区常发生雪崩,进出乡的路在半小时前就封了,现在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谁家没生意做还开门啊。”
“大雪封路?”唐奕承微微蹙眉。
**
二十分钟后。
小旅馆二楼的某个房间里,飘出烤土豆的香味。
一对男女坐在一张老旧的木床上,各执一边。
陆语低头再次刷了刷手机,颇有些不死心地问另一头的男人:“你的手机有信号了么?”
“联系不上基金会的人就算了,我们在这儿将就一晚上,明天再回去。”唐奕承早把手机塞回西裤侧兜了,完全专注于炭火盆上烤着的食物。
看他这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陆语只能放弃,把手机扔在床上,她烦躁地搓了搓脸。
这都什么事儿啊,一间小破旅馆,老板娘居然趁人之危开出一晚五百的房价,加之雪天封路一房难求,陆语不得不跟唐奕承待在一个房间里。幸好她机灵,跟老板娘那儿讨了几颗土豆,要不然两人晚上就得饿肚子了。
陆语犹在默默哀叹,她眼皮底下已经递过来一颗烤熟的土豆。
“吃吧。”唐奕承说。
他神色淡然,昏暗的灯光打在他脸上更显五官立体冷峻,如果不仔细看,根本不会发现他眼眸底下其实沉淀着一丝清隽温和的笑意。
他想要靠近她,温暖她,甚至是满怀心思想要做出讨好她的事情来,可她总是没有给他那个机会。现在机会总算来了,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就这么成全了唐奕承。
陆语没抬头看他,她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注意力全在土豆上。没有锡纸,焦黄的土豆用竹签串着,房间里温度不高,土豆冒着热气,闻起来挺香。
雪虐风饕,环境恶劣,人也变得容易满足了。
陆语伸手接过来,一直拧着的眉,稍稍舒展开来,她说着“谢谢”,已经把土豆放在嘴边吹了吹,咬上一大口,却在她刚要咀嚼的那一刻,她倏然想到什么,生生顿住。
这一幕,何其熟悉。
也是这样破落的房间,也是这样香喷喷的烤土豆,也是这样的她和他。在纽约的那间地下室里,唐奕承总是会把第一颗烤好的土豆给她吃,有时候她吃不完,他就帮她把剩下的半颗吃掉。那些被她咬得坑坑洼洼的土豆,他却吃得那么香。
这么多年,陆语承认唐奕承留在她记忆深处的东西很多很多,但她以为早晚有一天那些或疼痛或美好的画面都会被记忆牢牢锁住,尘封在时光尽头。
可原来并不是。
这些遥远又模糊的记忆,竟有着如此深入人心的力量,即便被时光切割成碎片一般的片段,也仍然可以分散到她的生活里。哪怕只是恰好经过一个熟悉的场景、一个相似的岔路口,她就会想起来。
只不过这样的回忆,总会令陆语觉得心酸。
毕竟昔日的少年已不复,现在的唐奕承看起来还是她熟悉的那张脸,有些地方却变成了她陌生的样子。岁月仿佛赋予了他一种发酵的魅力,好像他什么都看透也都经历过了,沉静的,峻冷的,就像另外一个人。
“我烤的土豆不如以前好吃了?”
见她呆坐不动,唐奕承的声音悠悠从身旁传来。
仍陷在回忆里的陆语被他吓了一跳,她“嚯”地转过身,才发现他单手撑在床上,颀长的身躯向她倾过来。
“没有啊,好吃。”陆语慌不择言说道,她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赶紧低头吃起来。
唐奕承慵懒而随意的姿势没变,进屋后他就脱下了那件剪裁干练的大衣,身上剩一件黑色羊毛衫,脖颈处露着一截白色的衬衫领口,看起来整个人的气场都随之柔和些许,这也衬得他接下来那句话多了几分诚恳的味道。
“陆语,回去b市以后,你搬到我那里住,好不好?”
陆语被他如此直白的邀约激得狠狠怔住,巴掌大的脸蛋上顿时满是惊诧,她忽地抬起头,看向唐奕承,却听他很快补充道:“我那边房间多。”
陆语的心神略微一缓,不假思索地问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去你家住?”
唐奕承的别墅环境极好,很适合休养,他打算找最好的医生帮陆语调理一下身子。但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喉咙好像被沙砾塞满了,刺疼得开不了口,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像是愧疚、悲恸和不忍心混合在一起。
沉吟片刻,他的身子坐直了些,恢复了一贯的清淡口气:“上次我去你的工作室,发现四合院的供暖不太好,冬天太冷了。”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陆语蓦然警觉,四目相对间她便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有那么一瞬间,陆语觉得如果唐奕承能把是他买下陆宅的事情告诉她,他们说不定可以开诚布公地聊一聊。
可唐奕承的心思却压根不在那上面,被她那双清透的眼睛看得愈发难受,他在错开眸光的同时,眼底浮现起一丝隐忍的光。
“我没有事情隐瞒你。”他说。
陆语不吱声了,她又默默垂下颈子,那丝失望也顺势隐藏在低垂的脸颊背后。
陆语对其他男人的感情反应迟钝,但她对唐奕承却可以说是过度敏感。这几天这个男人对她态度上微妙的转变,她捕捉得一清二楚。她本以为是唐奕承良心发现不再打算折磨她了,可此刻看来,到底是她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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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没想到会在外面过夜,她没带换洗的衣物,洗手间也没有洗漱用具,热水供应更是极不稳定,时有时无。环境所迫,她准备草草洗个脸便和衣而睡了。殊不知她刚关上水龙头,就听见房间有手机铃声传过来。
陆语连脸都顾不上擦干,就急匆匆地从洗手间跑出来,“手机有信号了?”
唐奕承握着手机的那只手隐隐一僵,迅速按掉手机,他敛去脸上那丝异色,抬眼看向陆语,说:“没有,是我的闹钟。”
陆语将信将疑,拿起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见信号格依然空空如也,她这才信了唐奕承所说的话。
破旧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双人床。
洗完脸,陆语没脱衣服就上床了,她占据了木床一侧。
有些话在这个时候不用挑明,条件艰苦,两人共睡一床是无法避免的。
可就在她刚刚盖上被子的那一刻,突然感觉脚腕被人握住了,陆语心头大震,她猛地坐直身子,往回缩了缩脚——整个过程不超过两秒钟,她还没缓过神来,唐奕承已经把她的袜子脱下来,拿到窗边的炭火盆上。
“你刚才踩了雪,袜子湿了。我帮你烤干,你先睡吧。”
陆语怔忪,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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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语的困意早已袭来,可躺在床上她居然睡不着,她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感觉到床的另一侧微微陷下去。随后被子被掀开一角,原本凉飕飕的被窝里,突然就多了几分热度。
身后的人明明没有靠上来,但陆语还是觉得整片后背都隐隐发僵。
孤男寡女共睡一床,就算早把该做的都做过了,眼下的气氛也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尴尬的,这让陆语又心慌了很久,才慢慢入睡。
但直到枕畔传来清浅且均匀的呼吸声,唐奕承却压根没睡着。
房间里的灯关了,周围唯一的光源来自那扇没有窗帘的窗。
雪夜是带着光亮的,在这般半明半昧的光影里,唐奕承静静地看着枕边人。陆语背对着他,身子像只小猫似的蜷缩起来,被子在她身上隆起一个小小的坡度,那么小的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