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来了之后,她直接走了进去——之前已经和这对新人道别,此刻,她没有再回头。
十月初的江南,晚间已有了秋意。她穿着斜肩的小礼服,裸露的肩头在开着冷气的大堂里,感觉有些凉。
手掌下意识地蹭了蹭手臂外侧取暖,心里暗道要是带条披肩来就好了。一路走,一路低头从包里翻出手机来准备叫车,却不想这时候有人从身后叫住了她,声音很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回头,果然是熟人。
王培安展开一件外套,向她微微一颔首,道:“林小姐你好,江先生让我把这件外套给您披上。”
她顺着王培安身后看去,江淮的轮椅停在离大堂门边上,离此有十来米的距离。
他的头发被仔细地打理过,胡子也刮得很干净,身上原本应该穿着一套三件式西服,只是现在他的衬衫外面只套了一件马甲,外套则在王培安手里。
她不自觉地笑了笑,心里有暖暖的细流从不知来处的地方渗透进来。从王培安那里接过外套,她径直朝江淮走过去。
他也看到了她,肩头几不可见地耸了耸,右手微微向前张开,似乎是在和她打招呼。
“江淮,你怎么在这里?”书俏俯身问道。
他的笑容很淡:“朋友今晚在这里摆女儿的百岁酒。你呢?”
她指了指自己这身打扮:“给朋友当伴娘。”
“早知道你有朋友会在‘月河’办婚宴,或许我可以安排得更好些。”
书俏一愣,方才想到这家“月河”酒店,貌似是江家的产业。
她看过网上关于江淮的简介,忍不住问:“据说,你已经把管理权移交给了专业的管理团队。那么,你现在不需要来这里上班,对吗?”
他点头:“我的身体情况其实并不允许高强度的工作,早些年我确实也亲自打理生意,高负荷的工作让我的身体变得有些吃不消,倒是这一年来,慢慢调整得健康一些了。而且,说实话我也不怎么喜欢这一行。现在的我觉得轻松了许多。”
“我也觉得,你也不太像个生意人。做‘艺术家’比较适合你。”
他略略歪过脑袋瞥向她:“你是指我比较有艺术家的忧郁气质?”
她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诚实点头:“是的,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觉得你是个充满灵性美的人。”
“谢谢你的夸赞。”他笑了笑,手指覆上了轮椅右手边的那根操纵杆,驱动轮椅向前。王培安和书俏紧随其后,有门童为他们拉开了门。
迎面一阵夜风袭来,书俏想起了什么,立即脱下身上的西装外套,将他反盖在江淮的身上。
“我并没有那么虚弱。”他说,但终究没有拒绝她的关心。
“我也没有。”她笑着回答。
“让培安送你回去吧。”江淮的车就停在酒店门口。
“这太麻烦了,我……”她刚想拒绝,从大堂里又走出来一个人,正是褚云衡的伴郎。
见到站在大门口的书俏后,他和她打招呼道:“嗨,林小姐,你还没打到车?”
“没有,刚好遇到朋友,就聊几句。”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见她没有立即回答,他补充申明道,“放心,不是我来开,我叫了代驾。”
刚才在主桌上,伴郎对她极尽殷勤。书俏不蠢,也不是懵懂少女,不管是不是她多心,眼下她都没有心思去应付别人的追求。她几乎想也不想,便对那人说道:“谢谢你,既然遇到了朋友,我可以搭他的车回去。你自己路上小心!”
褚云衡的伴郎眼中有一瞬的黯然失落,可还是礼貌地与她道了别。那是个很有风度的男人,何况,她相信既然是云衡的朋友,人品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他出现的时机不太好。
书俏极轻地喟叹了一声,低下头,视线恰好落到江淮的脸上。
他舔了舔唇,问:“你确定要坐我的车?不是为了敷衍那个人?”
她怪不好意思眨了眨眼睛:“本来我的确是为了婉拒那个人的好意,现在嘛……我觉得那么晚了,有顺风车坐也很不错。”
☆、第15章
这一次,培安没有像上回从小陶家出来时那样,将江淮直接背到车椅上,而是打开后车门,启动程序放下一个链接到地面的斜坡来。将轮椅整个吊入车内。车子经过改装,后排很宽敞,除了保留可容纳两人的正常座椅外,也足够容纳江淮的轮椅。
“你要不要坐到前排去?”江淮问她,“前面对你来说会舒服些。”
她摇头,抬脚跨入车内:“不,我就和你坐一起,我们一路上可以聊聊天,这样比较不无聊。”
她话虽这么说,今晚的表现却相当反常,平时善于言谈的她,自打上车后竟没和江淮主动聊上几句,反而神情迷离,颇有心事的样子。江淮不时偏过头来看看她,眼中虽有疑惑和关切,却也未向她询问什么。
他们各自看向窗外,沉默在车厢里蔓延。王培安大概也觉得气氛有些压抑,打开了车载音响。
车厢里先是响起雨水笃笃滴落和海浪涨涨退退的声音,随后,钢琴舒缓地响了起来。而雨声与海浪的声音仍然不止,始终贯穿于钢琴弹奏出的旋律,整首乐曲平静中带着引人遐想的诗意。
“真好听。”一曲终了,书俏被休止的音符拉回了现实,揉了揉眼皮,有些慵懒地向江淮问道,“只可惜不知道曲名。”
“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dripdripdrip”,直译过来就是‘滴滴答答’,也有人将这首曲子译作‘滴落的星子’。曾经有人……我是说,我过去的私人看护,劝我听一些有助于放松和改善失眠的音乐,这盘碟也是她买给我的,有段日子,我常常放来听。”
“有用吗?”她问,“我是说……舒眠。”
他苦笑了一下:“有时。”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有时……”
cd已经开始续放下一首曲目,仍然是同一类的钢琴小品,背景仍有细碎的海浪翻滚声。车子在城市中缓慢行驶,书俏蓦然觉得自己连同乘坐的这辆车都像是是涌入海中的一股浪花。一种怅惘的情愫弥漫在她的胸腔里,无法言说。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江淮,我是不是还没有和你说过我家的地址?”
他先是一脸心不在焉的出神模样,待回过神后便显得有些窘:“抱歉,我今晚有些……”
王培安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这个司机也光顾着担心江先生的心情,也忘了问林小姐地址了。”
“你也有心事?”她的脸转向江淮,脱口问道。
“也?”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
车窗外的灯光洒进来,他的眼睛在暗着灯的车厢闪闪烁烁,像两颗水中的黑曜石。她放弃了掩饰,任凭他的揣测。
车厢里,除了流淌的音符,一时间便没有其他的声音。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
“我暂时不想回家,想去哪里喝一杯。”
他们惊诧地望向对方,只因刚才几乎同时开口打破沉默。
书俏这时反而对自己的冲动后悔起来,忙不迭道:“我还是自己去吧,你送我到附近的酒吧就好。我想你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为什么?”江淮的声音有些冷,带着些许飘忽的感伤,“因为我的身体?哦,很明显少喝一两杯酒,也不能让我健步如飞。”
“可是……”
“很久没有想喝酒的冲动了,如果你今晚愿意陪我,我会很感激。”他说。
王培安带着担忧的口吻试探着问道:“江先生,林小姐,如果你们真的想去酒吧玩玩,不如回‘月河’附设的酒吧坐坐?那里环境没那么乱,而且,万一江先生有什么需要,也可以照顾得好一些。”
“去‘月河’怎么能尽兴呢?”江淮似笑非笑,“放心吧,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杯酒和一个朋友。”他扬起睫毛,漆黑的瞳仁幽幽地望向书俏。
她抛开了理智的顾虑,随手一指路边一家装潢时尚的酒吧道:“要不,就在这儿吧。”
江淮看也没看,便道:“好啊。”
王培安把江淮连人带轮椅弄下车,刚准备要随他们进酒吧,却被江淮劝阻了:
“培安,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地方,对面有家餐厅,你去吃点东西吧。婚宴上,你只顾着照顾我,都没吃几口。”
王培安急了:“不行,江先生!我不放心!”
“是啊,让培安陪着你比较好。”书俏也有些顾虑。
但江淮接下去的话让她无从抗拒,他说:“书俏,我可不可以麻烦你做我一小会儿‘唯一的随从’?就这一回好吗?”
在王培安钻回车内后,他带着歉意对她解释道:“其实,我不想培安来还有一个原因,如果他在,面对他善意的关照,恐怕我没办法放开。而我……今晚不想给自己那么多拘束。我希望,今晚——哦不,就接下来的这一小时内,唯一拘束我的,只有这部轮椅。希望你谅解,我并不是存心要加重你的负担。”
“也好,”她说,“就我们两个人喝酒谈天的话,对我也比较自在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