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看着小姑娘希翼的眼神,好几年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想为他人演奏的冲动。他外出项目时,总是随身带着一把小提琴。尽管他的专业并不是小提琴,但是平时并不会有乐团给他指挥,小提琴也比钢琴容易携带的多。更重要的是,他喜欢。
即使换了专业,学习了几十年的音乐也已经刻入了他的骨血,当爱好不再成为职业的时候,他承认,音乐,至少,有抚慰他自己心灵的力量。忙碌工作了一天的夜晚,独自一人的时候,小提琴是他的陪伴。
安医生蹲在地上,打开了他的行李箱,取出了他的琴盒,“我给你伴奏吧,放心,我会配合你的节奏的。”黑人小姑娘睁大眼睛,看着这个新来的医生叔叔调音、擦拭松香,将提琴搁在左肩,温柔地笑着问她,“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兴奋地点头,晃动了满头的小辫子。纯音乐的伴奏在病房中响起,却并不完美,因为间或参杂着拐棍拄在地上的咚咚声,舞蹈也并不完美,左身的动作的熟练与柔美,更加衬托出右身的残缺。她甚至站立的并不是很稳,时不时都会中断动作摇晃一下,但是琴声一直配合着她,及时为她放缓节奏。
病房里来自各个国家的工作人员屏住呼吸,他们或许有不同的审美,但是在这一刻,他们觉得这个来自亚洲的中年医生与空荡荡裤腿的非洲少女,合作了他们此生见过最美的舞蹈,每一声拐杖敲击在地上的咚咚声,都仿佛敲在了他们的心上。以至于舞蹈结束之后,他们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鼓掌。
热烈的掌声,让小姑娘弯着明亮的眼睛笑得十分满足,她拉住安医生的衣服下摆,“叔叔,这首曲子叫什么?”
安逸愣了愣,微笑着摸摸她的满头小辫子,“《少女的祈祷》。”
“少女的祈祷,我喜欢这个名字,少女是指的我吗?”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神里充满了喜悦,这是专门为了她弹奏的曲子吗?
“也是你。”安医生没有让她失望。
小姑娘雀跃起来,少女的祈祷,她的祈祷,上帝会听到她的声音的是不是?即使右腿残缺了,她也还是可以跳舞的!这是她的曲子!因为高兴,她没有注意到因为英文语法而缀在句尾,安医生那句低声的“也”。
也是你,因为我心中原本已经有了一名少女。即使胖胖的,即使很平凡,即使不优秀,也永远是我心中的少女。
从那天起,安逸突然找到了他学过的两个专业完美的结合点。他不再晚上一个人弹奏,他更喜欢去病房里,应病人的要求为他们弹些曲子,不一定非要是古典音乐,多半都是些当地的歌曲或童谣,这样每个病人都能一起哼上两句。经常有病人真心地对他说,“安医生,听到你的琴声,让我连疼痛都觉得好过一些”,这就是对他最大的赞扬。
结束了这次长期医疗援助之后,安逸得到了一次出去进修的机会。进修中途恰逢圣诞节,学校本身的老师、学生,来自各个国家的医务志愿者、工作人员,所有人汇集在一起开了个大party。
party之前不少认识安逸的人都怂恿着他上去表演一曲,但是安逸微笑着拒绝了。他宁愿回去病房里给病人们拉小提琴。他不喜欢这种社交场合,大家都端着杯酒互相说着客套话。他也不是爱在party上搭讪的个性。安逸敷衍着端着一杯白水,打算出现一下就可以离开了。
不过靠在墙边的安逸不打算出去社交,却有人端着两杯香槟过来了。一头棕发的amanda是行政工作人员,上次她负责的是安逸参加的那个非洲长期援助项目,正好在病房里目睹了那一幕。她32岁离婚之后,也单身好几年了,对于同样单身,不爱说话,身为一个医生却弹奏的一首好乐器的安逸产生了一丝兴趣,一个懂艺术的成熟男人,总是很迷人的。
“介意来一杯吗?”amanda将右手的香槟递过去。
“谢谢,但我不喝酒,对手的稳定性有影响。”不过让女士一直端着两杯酒不好,安逸还是礼貌地接了过来,只是拿在手中没有喝。不管是从前学音乐还是后来学医,他都没有喝酒的习惯,因为这两个专业,都需要一双稳定的手。
“啊,抱歉,我忽略了这个问题。”
“没有关系,谢谢你的好意。”
“你是个好医生。”amanda带着微笑,晃晃手中的香槟,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安逸,“但我也是个好的倾听者,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故事与音乐吗?”她释放小小的善意与暧昧,如果这个男人懂的话,就应该知道怎么接下去。
安逸明白amanda的意思,但是他不愿意。不过他也很尊重amanda,以及他的每一位同事,“愿意来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每个人,我相信大家背后都有不少故事,你也一样。没有你的协调安排,上个项目不会这么顺利,为你的辛勤工作碰个杯吧。”安逸将左手装着白水的杯子与amanda手中的香槟酒杯轻轻地碰了一下。
“谢谢你的香槟,不过我还是把它还给服务生吧,不要浪费了。祝你圣诞快乐,玩得愉快。”安逸端着两个杯子转身离开了,将没有动过的那杯香槟还给场边的服务生,交代一声并没有动过,再把装白水的杯子放入装使用过酒杯的托盘里,离开了会场。
amanda靠在墙边喝香槟,耸耸肩膀,保守的东方男人啊,大家都是中年,又都是单身,她不过是看看如果聊得来的话,就“date”一下而已,至于这么紧张地离开吗?
完成了进修之后,安逸回国休假,顺便去看了看林依依的墓,仍然带着一大束向日葵,而不是菊花。休假过半的时候,国内发生了重大地震灾害,因为就在中国并且中文是母语,安逸立刻中断了休假,跟着团队前往了地震灾区。尽管所有的医疗队伍外来援助当地医院都全力以赴日夜加班,仍然每天都要面对不断上升的伤亡人数。安医生穿过因为床位不够而病人遍地的走廊时,都忍不住叹气。这些年来的医生生涯,他愈发地明白,也许天灾人祸家破人亡就是明天,应该好好地珍惜当下。只是不知道现在那些未被波及到自身生活,正在阅读地震新闻的人们,过了几个月后,还能不能记住当时的感慨。
安逸从32岁起,当了五年的无国界医疗志愿者。他只做了五年,这是因为他也只能做五年了。
公元2025年的冬天,突然爆发了大范围的传染病,奋斗在医护救援第一线的安医生,因感染病毒,医治无效身亡。
年仅37岁。
终身未婚。
☆、第71章 轰动全校的告白
林依依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意识的存在还是真实的存在了,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她想起来曾经非典的时候,安逸就犹豫过要不要去做医生。那十五岁少年时期小小的动摇与犹豫,终于在夺走她生命的车祸之后,引燃了火花,最终改变了安逸的后半生。
直到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刺痛了她因为泪水模糊的眼睛,林依依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林依依的第一反应就是找出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越洋电话。
“嘟……嘟……嘟……”电话响了很久,久到林依依以为会因为无人接听而挂断时,才被安逸接了起来。
“喂?”深更半夜被吵醒的安逸根本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完全是被来电铃声闹醒之后循着声音摸到了手机,然后凭借着记忆按下了接听键。
听到手机里传来安逸的声音,林依依忍不住又开始哭,止都止不住,话也说不出来。大家都还活着,自己还活着,父母还活着,安逸也还活着,这个世界对她而言,已经足够美好,需要她的加倍珍惜。
电话里传来熟悉的林依依的声音,而且还是哭声,睡迷糊的安逸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将手机拿到眯起的眼前看了看屏幕,再看了看,没错,凌晨四点零九分,来电人林依依。这种时候,林依依打越洋电话来,还在哭,还哭的这么凶,发生了什么?
“你怎么了?家里出事了吗?”
耳边传来安逸焦急的问话,林依依抽噎着深吸了几口气,才挤出两个字的回答,但还是带着哭腔与沙哑,“没有……”
“那你自己呢?生病了吗?出什么事了吗”
“也没有……”
安逸松了一口气,她的家人和她都没出事,“那怎么了,怎么哭了?”
林依依努力深呼吸,再深呼吸,试图平复自己的情绪,开口喊他,“安逸……”
“嗯?我在听。”听到电话里林依依带着浓重的鼻音喊他的名字,安逸忍不住闭了闭眼,他有点想她,想见她,想念从前推开窗子就能看见她的日子。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还在小抽泣的林依依问话顺序第一条,确认对方是否仍在单身。
“啊?”安逸有点被问懵了,林依依是在问他在法国交了女朋友没有吗?强烈的否认,“没有啊!”
“……那,你现在想要个女朋友吗?”开始有点小羞涩的林依依问话顺序第二条,确认对方现在是否有谈恋爱的意愿,就是问得有点委婉。
“啊?”实在是半夜被电话吵醒又被哭声吓到的安逸完全理解岔了,林依依这是在问他会不会在法国同学里找个女朋友吗?于是言之凿凿地表忠心,“没有,我现在打算专心学习小提琴和法语啊,不会交女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