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狭窄的电梯,她对着囚室一样的密封空间,只觉欲哭无泪。
奢华的敞篷跑车没有规规矩矩地泊入停车位,而是随意地停在车道一旁。
驾驶座里打扮得又潮又野的卷发少女戴着耳塞,手肘搭在车窗,指尖跟随着音乐节奏轻叩方向盘,对过往路人投来的惊奇目光视而不见,保安人员走过去时脸上艳羡的表情,落入走出骑楼的双晴眼内。
世上有许多人,以汪锦媚和她一出世就拥有的东西为毕生奋斗目标。
反而身在其中的她俩,并没有太多的幸福感可言。
更多的时候,双晴希望自己住在普通的房子里,有一对平凡但感情和睦的父母,没有高官厚禄,不会富贵逼人,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家人,重要的是都在一起,互相关爱,不分不离,生活平静顺遂,这样一生已经足够。
可惜,上天布施给苍生的际遇,总是有意无意地出错,旁人想到达她们所在的阶层很奢望,而她们想回归过去的愿望很渺茫。
她轻吁一口气,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拿起手机拨出去:
“李证先吗?我是顾双晴,不好意思又要麻烦你……是,一切照旧,全部资料都要……能早一点给我最好,费用我会打进你的银行卡……好的,谢谢。”
她朝跑车走去,倚着车弦,腿一抬凌空跨入副驾驶座,她和汪锦媚虽然同校,但专业不一样,大四课程少,汪锦媚又不住校,除非事先约好,否则平时见得也不多。
汪锦媚转头看见她,拔了耳塞,怨念道:
“别每次都这样对我老公。”
双晴瞄了一眼橙金闪亮的车身,再瞥向还在爱车如夫保鲜期中的好友。
“你这回挑的老公也太炫俗了点。”
这个牌子和车型,开在维州跑不起速度的马路上,无异于是赤裸裸的嚣张炫耀,但她转念又觉得,能够做到无所顾忌,除了自己,对外界任何人的评价毫无期待,也不是件易事。
为什么汪锦媚可以,那么多年过去,她却始终无能为力?
一直一直,摆脱不了做好孩子的心理,只为博父母一笑。
时至今日,到底还想乞怜什么?
她沉默不语,低头系安全带。
汪锦媚侧头看向她。
“每次见完你妈,你心情都差得要命。可是下次她一声令下,你又会马上投怀送抱,你说你这是何苦?那么不开心,以后就找借口推辞,少点过来好了。”
“我要是不来,会换成她不开心。”虽然她每次依言而至,朱翡真不见得有多欢喜,但如果她违逆朱翡真的意愿,肯定会惹母亲大人不高兴。
“还记得你以前和我说过什么吗?”汪锦媚问。
“多久以前?”
“高一那会儿,开学没多久,你和我又成了同桌。”
“哦,那时候。”她勉强打起精神,“也不知老天怎么想的,还让我们坐一起。”
“你以为我待见你啊?”汪锦媚啐了一声,还不是她妈多事,私下拜托班主任给她安排一个学习成绩好的同桌。
“我当年说过什么?”双晴瞥眸,“让你念念不忘到今天。”
“你说我十五岁了,要是在古代,早就已经结婚生小孩,拜托我清醒一点,别老把脑袋埋在沙堆里,一心只想当长不大的娇娇女,遇到半点不顺心的事就发脾气。你还说,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陪谁走到生命尽头天荒地老,父母把我们养大,已经尽了他们的责任。”
双晴张圆了嘴,不能置信自己年少时曾那样义正词严,废话连篇。
“我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泄气道。
嘴舌最大的用处原来不在骂人,也不在接吻,而在于随时可以把堂皇冠冕的道理,说得比珍珠落玉盘更动听,说着说着,还没打动需要慰藉的人,自己已经信以为真。
那些劝慰别人的话语,大概有一半是为了自欺。
只是欺得了一时,欺不了一世。
一颗心比不上看透世情的父母冷硬,就注定会受伤。
“你和我已经二十一岁了。”汪锦媚的口气有些淡漠无情。
双晴忍不住叹气,这也是她想说的。
“锦媚,你二十一岁就开这种车,三十一岁的时候怎么办呢?”
“管那么远干吗?”汪锦媚嗤笑,谁知道十年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何必庸人自扰,“过了那么多年,就算是死人也不会留在原地,你怎么就一点没变?”
看看这个世界,大到朝令夕改,小到朝秦暮楚,变化之快令人眼花缭乱,顾双晴那颗古老的水晶心,已经十二分过时,早该跟着这个时代变一变。
“变了又怎么样呢?”双晴反诘。
她不是不知道,社会对权力和金钱的狂热崇拜,让生活彻底失去了童话色彩,再没有慈爱的国王,也再没有白雪公主,大爱无私的亲情和恶毒凶狠的后母一样,都已渐渐偏离现代文明,前者在付出时往往渗入了自身利益的考量,譬如她的母亲朱翡真,身体力行,为前夫做着代言人,谁能说其中没有她的优渥生活仍得益于前夫照顾的原因?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至于后者,则进化到了以客气和含蓄来矫饰手段,又如她的继母钟怡。
她其实也清楚,自己生存的城市丛林有多么现实和恶劣,只是备感无力,就算改变自己去适应这个社会,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一天二十四小时就会变得快乐无比?还是她和汪锦媚的家能够回到幸福的从前?
既然明知不可能,她宁愿内心深处那点最初的美好不要变,虽然会伤心,偶尔还会觉得痛苦,但至少她心底有一份珍藏和怀念。
“你就死性不改,一辈子做听话的乖宝宝好了,只要你自己受得了。”汪锦媚说。
双晴听了牵牵嘴角,最后不再作声。
从小到大,她没给父母找过麻烦,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有什么用呢?
即使乖巧如她,也没能从双亲那里获得更多的奖赏,使得他们给她更多的关注。她与汪锦媚之所以成为朋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同病相怜,她乖巧之路行不通,叛逆如汪锦媚,结果也没有任何不同,照样没法吸引到她父母更多的疼爱。
成年人最可怕的心理黑洞就在于,成家立室是随波逐流,而当某天他们突然醒悟,不愿再为家庭子女无私付出,余生只想追求个人享受时,就会彻底不管不顾,绝情到让全世界为之咋舌。君不见那些四五十岁以后闹婚变的,无论男女,也不管是成功人士还是市井小民,冲动起来无一例外,都是疯狂得哪怕上百头牛也拉不住。
而做子女的还不能谴责他们自私,那些没有被针扎到肉的“别人”会说,父母也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身为子女,一味要求父母更爱自己,何尝不自私?
双晴自嘲地笑笑,决定换一个不那么伤感的话题:
“你怎么有空约我,那群名车会的狐朋狗友呢,没给你安排节目?”
“其实今天请客的是我哥,我只负责把你带过去。”
“你哥?”双晴惊讶,汪锦程怎么无缘无故突然请她吃饭?
“是这样的,我哥有个朋友想买婚房,上周去看了你们星宇豪庭的C型复式,那楼盘不是卖得火价格有点高吗?那人的女朋友犹豫不决,当天没有下订,后来他们又去看了几个别的楼盘,最后还是觉得你们那套最合心意,可是再去问时,才知道是最后一套,已经被人买走了,所以那人就想托我哥问问,你们还有没有不对外公开发售的内销房。”
“这人面子不小啊。”双晴斜挑叶眉,居然能出动汪锦程帮忙。
“听我哥说他刚从省厅调过来,在市局工作,是他们系统有史以来年纪最轻的副局,不出意外,过两年还会往上提,前途无量得很。我哥认识他没多久,算是有点小交情,这还是他头一回开口托我哥办事,我哥也挺想攀这门关系的,所以不管怎么样得表表态。”
“他要买房子,你们长乐庄大把,你哥送他一套不就行了?”
汪锦媚翻个白眼,一脸受不了她的表情。
“你真是单纯得我想活活掐死你,先别说他是不是好这一口我哥不知道;就算我哥愿意送,也得他肯收才行,交情没到那份上,敢贸然收这么重礼的都是傻瓜,万一我哥给他下套,转头就往纪委寄匿名信呢?他不死也得脱层皮,那么年轻就做到副局的男人,你觉得他的智商跟你那么低?为了贪图一套半套房子的小便宜,不惜毁掉他的大好前程?”
双晴吐吐舌,不能怪她天真,而是这个社会比她想象中还要复杂。
“其实星宇豪庭前阵子差点出事。”
“怎么了?”
“有人把医院太平间的尸体私下弄出来,偷偷搬到星宇豪庭的楼里,在尸体上洒满血,然后打电话报警,捏造说我们楼盘里发生了凶杀案。”
“我靠!这也想得出!真够毒的!”汪锦媚先是吃惊,继而不解,“事情闹得这么大,怎么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
“当时刚好被我撞见,我爸就及时处理了,没曝光出来。”双晴略过那男人不提,要说清楚来龙去脉得有一部惊悚小说那么长,她从手机里调出顾天成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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