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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江而来 (采采卷耳)


  我厚着脸皮大声清了清嗓子,又往前露出了半个身子。
  廖长宁这才抬头看到我,他有些意外,但随后就冲我招了招手,我立刻屁颠颠的跑了过去趴在了桌边,动作之迅速粗鲁只差点撞翻了他的砚台。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动作幅度这么大,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他倒不是很在意,拿起旁边茶盘上的白布巾擦了擦手指,低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他的声音瓮瓮的,沙哑中带着浓重的鼻音,刚说完就偏过头去拿出手帕掩唇干咳了几声,那是一条深蓝色带小细格子暗纹的手帕,和他身上衣服的颜色说不出的相配。
  廖长宁看我一直没吭声,走过来笑着亲昵的揉了揉我的头发。
  我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答他,“我叫翘翘,今年七岁。”
  他别有深意的摸了摸我头上翘着的一个羊角辫,放在掌心里轻轻揉搓了一下我的头发,似乎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他的脸上突然绽放了一个极大的笑容,又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翘翘……”
  停顿了一会,我问他,“你呢?”
  他怔愣片刻才反应过来,笑道:“我叫廖长宁,十四岁。”
  “怎么写?”
  “嗯?”
  “你的名字。”
  廖长宁笑了笑,重新拿起毛笔在砚台上舔了笔尖,铺开一张宣纸,冲我招手道:“来,”我站在他前面,紧靠在桌前,顺势窝在了他怀里,当时我要比他矮很多,歪着头的时候鼻尖正落在他的胳膊上,可以嗅到他淡淡的体香味,我有些飘飘然,甚至连大气都不太敢出,第一次觉得胸腔里的心砰砰跳的厉害,又听到廖长宁问:“你认识字吗?”
  似乎是因为怕我认不出,他并没有写繁体,只随手写了两笔正楷简体。
  廖长宁很喜欢文徵明的小楷,所以他的楷书也是既规整又潇洒,端正美好的不像话。
  我沉吟片刻,想了想说:“嗯,我认识后面两个字,”我拖长了声音念道:“长——宁——”。
  廖长宁点点头,又问我,“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我点点头,然后又迅速的摇摇头。
  我想如果我真的在那张廖长宁写过自己名字的纸上签下我的狗爬似的歪瓜裂枣的名字,我一定会羞的钻进地缝里。
  廖长宁十分好脾气的没跟我计较,又接着说:“那我教你写。”
  他握着我的手教我怎样执笔,一边说道:“记住了,提笔后一定要保持手指的灵活度,笔杆能随时上下移动,左右旋转,这样笔锋才不会生硬……”
  他的声线是些喑哑的低沉,幽幽的盘旋在我的耳边挥之不去,他刚写完一个“翘”字,又忍不住搁下笔偏过头皱着眉头开始咳嗽。
  我见他这样有些害怕,就去摸上衣口袋里爷爷给我装的川贝枇杷蜜糖,每次我感冒嗓子痛爷爷让我吃完黑乎乎苦兮兮的中药都会给吃一个这个糖果,但是我又想起来刚才在客厅里看到的那种高级的奶糖,就有些扭捏的拿不出手。
  廖长宁一边咳嗽一边摆手向我示意他无事,我跟着他走到书房外面的小厅,他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来,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小口水镇咳。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但还是有些喘,脸色虽然不太好,但是侧脸的线条清俊美好,他倚在靠背上闭目养神,长长的睫毛在旁边昏黄的落地灯光的照耀下泛着栗色的光泽,在我眼中就像一个漂亮脆弱的瓷器。
  我摊开手中的牛皮纸包,双手捧着献宝似的征求他的意见,“这个是药,可以治咳嗽的,你吃一颗?”
  他睁开眼睛看我,眸子中还有些迷惑,我连忙加了句,“我爷爷是医生,真的。”
  廖长宁有些恍然大悟,似乎是想起来了今天邀请的客人的身份。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捻起一颗泛着琥珀色的糖果放进嘴里,他冲我笑了笑,他笑的很好看,他总是笑得很好看,然后他对我说了句,“谢谢你,很好吃”。
  我很开心他能相信我,好像受到了鼓励一样,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我爷爷很厉害的,让他给你摸摸手,然后喝一碗药就好了。”我怕廖长宁嫌中药苦,所以特地干巴巴的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比划了一下,意思是只要一碗就行了。
  他显然是不信的,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附和我说,“好,我会的”。
  但他是那种能把敷衍也表达的像真的相信我一样的人,好像本来他就是相信我的。
  爷爷那天确实是受邀去给廖长宁看脉的,因为我在家里没人照看,所以就顺便带上了我。后来我玩累了,自己窝在廖长宁书房外厅的沙发上就睡着了,怎么回家的都不知道。再后来,我听说廖长宁回到大城市的家过年了,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的事情了。
  小时候的那种感情,是一种很浅泛的感觉,是无关风月的纯粹。
  毕竟,我当时只有七岁。
  

  ☆、从前慢(2)

  再次见到廖长宁,是在他母亲的丧礼上。
  恍惚觉得驰隙流年,一瞬星霜换。
  那年,刚过了惊蛰,正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时候。几日连绵春雨后天空放晴,云间有几缕阳光投射下来。我正在屋内,听见院中有人走动,连忙跑出去。我那时性子极为跳脱,喜欢到处凑热闹,嘴巴又甜,镇上几乎没有人不认得那个宋老先生中医堂的小丫头。
  我站在门口,看一行人穿麻布白衣,正在跟爷爷交谈。
  旁边围着一群镇上的中年男女,身材胖胖的豆腐店的五婶嗓门最大,我听见她说,“真是可怜见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嫁的那个男人到现在面都没露,听说是断气前离得婚,就怕死后法律规定要分家产呐。”
  我没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悲伤的情绪,却看她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
  便立即有人附和道,“谁说不是呢,留下那么一个孩子,爹不疼娘不要的,听说他爸爸早就在外面找了女人呢。”
  “我还听说那女人连孩子早都有了,已经五六岁了。”
  “听说她男人家很有钱啊,看来有钱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听说……”
  那时我还未能体会到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的杀伤力,只是直到后来,我也从不喜欢听人背后谈论起别人的私隐八卦,仿佛被当做笑料一样付出廉价的同情心,那些小心翼翼的神情,那些相互交换过道听途说的谈资过后诡异的眼神,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优越感,都让人觉得彻头彻尾的恶心。
  人生无常,今日不知明日事,也许不知道哪天,说八卦的人就会成为别人口中的八卦。
  我趴在门口听了一阵“听说”,觉得很无趣,看到爷爷跟着人往南边去了,于是就跟了上去。青砖黛瓦,竹杪蔓草,石板小道上镶嵌有江南特有的暗绿色苔藓,又是走街串巷,我又一次的站在了廖长宁外婆的院门前。
  灵堂就设在主院内,深蓝色的幔帐上面悬挂着纯白色的横挽幅,我躲在爷爷身后看到廖长宁,他就站在外婆的身旁,神色冷漠,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悲伤。跟一年前相比,他剪短了头发,鬓角极其干净利落,整个人却瘦的几乎脱了形。
  那天,他穿了一件厚厚的半身雪白羽绒服,领子上镶着一圈绒绒的纯白的水滑貂毛,在厚重衣服的反衬下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我只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被重重的撞了一下,整个人有一种很难以言喻酸酸涩涩的感觉叫嚣着要从胸腔喷薄而出。
  我往前走了两步,私心只期望他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我。
  但是廖长宁顾着与来吊唁的亲友躬身行礼,又要分神照顾年迈伤心的外婆,几乎没有多余的精力来应付其他事。
  何况,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本人的状态也很不好。
  中午,丧礼摆了流水席,自有本家和近亲招呼邻里去吃便饭。
  我凭着记忆,一路拐向正院后面的右侧。
  初春的庭院景色极好,没有花,但处处是生机盎然的绿色,院子角落里有一屏郁郁葱葱的翠竹,旁边是一个青花瓷的大缸,四副石凳围着一个圆桌。
  廖长宁就坐在那一丛碧色之后的廊檐下,因为有植物的遮挡,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听到他断断续续的咳喘声,我又往前走了两步,只看他一手按着旁边廊柱借力,一手的掌心顶着胃部,似乎是痛的直不起腰。
  我来不及收住脚步,转弯抬头时他已经看到了我。
  我心如膏火,忍不住走近他两步,问他,“你怎么了?”
  廖长宁略微有些诧异,但还是低声回答了我,“没事,有点胃痛”,说着就把附在腹部的手拿开了。他额上还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一边轻声掩唇咳嗽一边扶着廊庭的漆红色圆柱站起身来,他径直往廊下的屋内走去,并没有多看我一眼,原来他早就忘记了我。
  我平淡无奇的人生里,又仿佛再次黯然失色,当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股雄赳赳的气势,我三步并作两步的跟上他的脚步,固执的大声强调了一句,“我是翘翘。”
  廖长宁似乎被我吓了一跳,他微微拧了眉,断断续续的咳嗽着说了句,“我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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