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就这么说的。如果走到结婚那步,那就是两个人的事,他们必须忠于对方。提到结婚,说实话,如果他想象让那个小姑奶奶跟他过相夫教子的生活,他会觉得挺别扭,但要让他想象每天没有小姑奶奶的生活,他脑子会霎时一片空白。
后来的半年时间,他们朝夕相处。他无数次的表白,都被她当笑话听。他好歹是个爷们,也是有尊严的,于是他决定,让她自己想,想明白了再收拾。
可惜,来日并不方长。
她不是未经世事。
恰恰相反,她经的世事,比她的同龄人多得多。但凡有一点脑子的,这坎坷历程都够让她长成满腹城府心机深沉的了,但这姑娘,她真就是一点脑子都没有。这只碗,她就每天往茶几上蹦,蹦上去了还左右摸摸看看。哎呀,这儿这么多杯具啊,真好玩,还挺乐呵。蹦着蹦着,她就掉下去了,摔个粉身碎骨。
二十多年了,他得时刻搂着她,生怕稍微松松手,她就又蹦茶几上玩去了。
他只有两次没搂住。
第一次,老天慈悲,熊没吃了她,只不过让他为那把空膛的猎枪后怕了十几年。那次之后,他就发誓,这辈子,再不会让用来保护她的猎枪少了子弹。
第二次,事情却那样地无可挽回了。
只要事情没发生在那天,没发生在那场婚礼之后,甚至只要没发生在Villa T里,他都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忽略了她的伤,还将她丢出了家门,让她心灰意冷无人可依,只能去了巴黎。
他去巴黎找她。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买冰激凌给她。冰激凌下肚后,他们,还跟以前一样。后来的几年,他每个月用一个周末的时间陪她。许是她真的长大了一点,开始有小心思瞒着他。只要他问,她就发脾气,轰他走。他并不太习惯女人对他发脾气,也就从来不擅长深究这其中的原因。
况且,他是真的舍不得她皱眉头。
阿泰内广场酒店里,她一气就轰他出门,他也不走远,就站在酒店门口。这样她气消了,一开窗户就看得见他,她可以叫他回去。
其实每次他都气急败坏地想,不能这么惯着她。但每次看着她熟睡的脸,他想想便又算了,也就这么一个小婉儿同学,不惯她惯谁。
那时他在家里并不轻松,汤毅琛,他这继弟弟,也是个吃饭不长脑子的货。他在闹市区跟人飙车,出了重大车祸。媒体大做文章,汤家的公子,一半血统红得像太阳,另一半富得像银行。他们这一辈的年轻人是不可以犯错误的,犯了就会被挂上绞刑架。那段时间他和他的远东都过得焦头烂额,但他从没觉着冤枉。人命是最大的事,死的是有一儿一女的父亲,你拿钱赔,你赔得起吗?让他拿汤毅琛的命去抵,他不是神,做不到,但除了这个,其他的事他都义不容辞。
他就这么认识了虞雪,她还恰好跟他家小婉儿是同学。因此,每次到巴黎陪那小姑奶奶,他也要关心一下虞雪的生活,尽量帮助她,能帮多少是多少。
因为二儿子的蠢事,父亲气得心脏病发。他飞回北京,紧接着就又是数月的连轴转,时间好像在他耳边擦过去了,快到他浑然不觉。可谁知,刚扑灭北京的火,巴黎又起火了。
汪敬哲的原话是,婉儿跟家里决裂了,这次是认真的。或者用汪凌茜的原话说,婉儿又找到了一个新男人,为了他被赶出了家门。最后还是蒋怡风跟他讲了靠谱的版本,婉儿这几个月来很脆弱,她最需要你时,你却不在。
他回想起,一次打电话给她,是听到个男人的声音。
她还真的是一天看不住就红杏出墙了。
结局嘛,当然是他再临花都,顺利搞定。终于,他和她,这两个拧巴的人,在对的时间跟彼此说出了对的话。
打死他他也不会跟别人说,终于转正的感觉有多爽。
要是他知道幸福只有那么短,他应该会更珍惜才是。
其实她从来不懂,他并非霸道、独占欲强。他要是霸道、独占欲强,那么多年来他就不会看她和别人在一起,还悉听尊便,一言不发。其实直到转正的那一天,他也不知道在她心里,她到底是爱他,还是已习惯了,懒得拒绝。但他也都学会不在乎了,他在乎的更并非她是不是处女。他一直不依不饶地追问,全是因为触及此事时,她面容里写满的异样。那异样,是种彻骨的屈辱。
所以他必须知道,是谁在她心头留下了这屈辱感。
她以为他看不出,其实她根本就不会撒谎,他看得清清楚楚。
但任他怎么猜测,也都猜不到真相本身的不堪。
汪敬哲和汪凌茜忽降巴黎,待把她支走,将真相砸在了他的面前。
很多事,即便是很严重的事,她都不知道要在乎。
就是这一点,让他几乎每天都气得脑袋疼。
他知道有种怪病,一个孩子一下生就感觉不到疼痛。这不是好事,而是能致命的事。孩子在幼年险些挖出自己的眼睛,长大一点,被火烧到了都不自知,因为感觉不到疼,就不知道什么事情是不能做的,也不知道危险的临近或灾难的降临。
她就是不知道疼的孩子。
他都习惯了。
他只能随时关注她的周遭,如果她挖自己的眼睛,他便抓住她的手,抱抱她,喂她点吃的;如果她身上着了火,他就马上赶去,帮她扑灭。
他希望她懂,让她有这种意识——有什么异常,跑到他身边来。
要么是她不够信任他,要么是他真的不够强大,那事发生之后,她没有跑过来。
她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连告诉他都免了。
知道真相的那天,他想要控制住自己,但还是没控制住。回去问她,她还是不提。她大概觉得这事没什么大不了,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那是一个女孩子被当众凌辱、强暴。她再迟钝,再不知痛,却怎么能可以连这种痛都不知?
这次他不只是脑袋疼。
他脑袋上的根根血管都爆裂了。
那晚,他的愤怒压过了对她的愧疚。他破门而出后,却仍然没有走远。愤怒过后,就像以前在阿泰内广场酒店时,他在楼底下,等她叫他回去。
可一整晚的时间,她都没有去叫他。
从小到大,他从不怕事,若出了乱子,解决就是。他又一次突然地回国,这件事他必须解决得干净利落。他从不是思前想后的人,因为逆商不比智商低,并不怕可能的失败。这次也一样,他必须当机立断。
只不过,这次不容失败。
他不喜欢被胁迫,远东也不喜欢。至于解决的方式,他不想选谈判。
少时,他曾随外公回美国的家乡,不是纽约,不是华府,而是中西部漫着黄沙的地方,那里人人有枪,以主动的姿态临世,他也有,直到今天。威胁生命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但他以前也曾将所谓的正确置之度外。
事情就地了结了,没有人会对着枪还口不服软,照片及所有副本都被销毁了。除了汪敬哲,汪凌茜和他,那卑鄙小人也还没将这艳照传播到第五人手里。在勒索成功前,知道的人越多,筹码就越跌价,小人很清楚这一点。
他并不担心汪敬哲和汪凌茜。汪敬哲不会做伤害他妹妹的事,而汪凌茜,人所不知的是,在大是大非上,她永远偏向家人。
远东所涉的娱乐策划中不会再出现习远,汪敬哲亦在他家旗下的所有企划中将此人拉入了黑名单,商演广告都再没有他的份。汪凌茜则在她的圈子里高调地宣称,再也不想与此人共处,有她的场,就不得有他,据说这一招叫作封杀。
他知道习远有个视若珍宝的女儿。他去看望了那孩子,她很纯真,很可爱,尚不知世间的丑恶,也不应该被卷进任何的交易中。
他留了口信,会经常来看望她。
习远从此再掀不起风浪。
但汤毅凡乃至汤家兄弟手里持有枪支的事,不知怎么竟走漏了出去。汤毅琛飙车的事本来就余波未平,现在汤家那个本不惹事的大儿子又多添了一把火,汤家的丑闻越演越烈,在无数添油加醋的扭曲下竟成为罪无可恕的事。汤姓的能量还在,因此大陆媒体的报道多数可被压下,但无论怎样都掩不住对岸媒体的口。他被父亲勒令消失人前数月,每天除了办公室不得去任何地方招摇。他知道这是在弥补损失。他自己亦去看那些报道,草草扫过一两页便摇头失笑,放下,再不去翻。
他为某个人,不管正确不正确。
这责任他会承担,他不会辩解。
如今这时代,人人都将自己看到的碎片当作所有真相。软弱的人会在别人的评价中迷失自己,而坚强的心,清醒而不改初衷。
你低下身躯,才不致在风暴中折断。
他隐忍地等待。
他在黑暗中,想着跟某人的相处时光,笑出声来,就好像今天有了光。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巴黎变作一个空城,她不见了。
就像上次从阿泰内广场酒店逃到学生公寓一样,她跑掉了。不同的是,上次她不但大大咧咧地告诉他,还趾高气扬地在新房子所有合同的保证人一栏中,都填了他的名字和电话。而这次,她却话也不说一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