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冉拿出手机,分享了一个网址给她。
这段对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或许很滑稽,但对于她们这一层楼的女病患来说却再正常不过。
于珍对于何冉送给她的假发爱不释手,临睡前也一直带着。
何冉准备休息时,于珍叫住她,“何冉,你帮我画幅肖像吧。”
她坐直了身子,用手打理发梢,“就画我现在这个样子。”
何冉笑了笑,“不是说等你出院了长出头发再画吗?”
于珍不知想起什么,眉头间笼罩着一抹愁云。
她声音低落下来,“我怕我等不到那一天了……”
何冉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她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和炭笔,走到于珍床边,问:“我的素描本弄丢了,用普通的纸帮你画可以么?”
于珍笑着说:“听你的。”
何冉坐下来,一边削铅笔一边仔细观察于珍的五官,在心中打好草稿。
比划片刻后,她突然发现:“你跟我以前一个病友长得挺像的。”
于珍笑起来,“是么?”
“嗯。”何冉轻轻地点了下头,“而且她也喜欢看威尔伯的书。”
“这么有缘啊!”于珍顿时来了兴致,追问道:“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何冉一下子张口结舌。
在何冉犹豫的几秒钟里,于珍很快就领会到她的意思,脸色渐渐惨淡下来。
气氛变得尴尬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房间里只剩下锋利的刀片行走在笔头上单调的声音。
那之后她们没有更多的交流,一个安静地坐着,一个安静地作画。
*
自从上次何冉药物过敏后,就转用了腰穿的治疗方案。
正常情况下是薛医生亲自操刀给她做,薛医生手法老练,很快就能结束,也毫无痛感。
但如果碰到薛医生不在的时候,换其他医生来操刀,就有罪可受了。
何冉蜷缩成一团躺在病床上,背部弯曲成不自然的弓形。
可以感受到冰冷彻骨的钢针挑破自己的皮肉,在筋骨里缓慢地深入着,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疼痛和恐惧,同时折磨着人的*和心灵。
即使腰部打了麻药,大脑仍旧非常清醒,在何冉的呻/吟声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刻骨铭心。
最长的一次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总共换了三四位医生才帮她做完。
结束之后,何冉精疲力竭地瘫在病床上。
她克制不住身体直冒冷汗,湿透的衣服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
如果有那么一刻想要一死了之,也就只有这个时候了。
腰穿后的六个小时必须平躺在床上,不能移动。没人陪她说话,何冉只好逼迫自己睡觉。
夜雨声烦。
凌晨三点,何冉被扰醒之后,后半夜再不得安宁。
那种深入骨髓的疼痛感又开始苏醒作祟了,由腿部一直向上蔓延。
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腰穿次数过多,她的四肢感官逐渐变得迟钝,起初只是出现了一丝麻木。到现在,连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个把小时,仍无法入眠。
忽闻身旁传来一阵低低的抽噎声,何冉侧耳倾听,确定那不是自己的错觉。
那阵时有时无的抽泣声与潺潺雨声混淆,不易察觉。
何冉犹豫片刻,轻唤了一声:“于珍?”
哭声戛然而止,几秒之后从床帘的另一边传来回应:“嗯。”
“你怎么了?”
“……”
很久才有回音:“我没事。”
“真没事?”
“……”
何冉吃力地挪动着麻木的双腿,掀开被子下了床。
她先把灯打开,然后缓慢地走到于珍床边。
视线接触到的是一双红通通的眼眶,泪光闪烁。
连续的高烧已经将一个正值年华的女孩摧残得面黄肌瘦,眼窝深深凹陷进去,瘦得不成人样。
何冉坐下来,问:“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叫护士?”
“不用。”于珍摇头,声音低若蚊吟,“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她双手掩面,肩膀不停地抖索,“怕死。”
于珍带着哭腔说:“我在网上查过了,很多得这个病的人都是因为复发才死的,我觉得我也快撑不过去了……”
何冉安慰她:“别想那么多,大多数人都是被自己吓死的。”
于珍抽着鼻子说:“我知道,可是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每次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我就会胡思乱想,是不是黑白无常来过?刚刚我还梦见他们站在窗户上阴笑,要来抓我……”
何冉努了努嘴,说:“也许他们是来抓我的呢,你自作多情了。”
于珍破泣为笑,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你还挺幽默的。”
“是么。”何冉淡淡地笑,“但是我男朋友从来没被我逗笑过。”
提到这个话题,于珍又沉默了。
许久之后,她才缓慢地开口:“其实我也有个喜欢的男生。”
“高考后他跟我告白了,在那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在家里突然晕倒,之后被送到医院查出复发……”
“然后呢?”何冉问。
于珍说:“我没跟他在一起,现在他有女朋友了。”
“那他知道你的病吗?”
于珍摇头:“不知道。”
何冉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话不投机。
过了一段时间,于珍才接着说:“我好想在临走前见他一面,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可是我现在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相见还不如怀念。”
她停顿了很久,转过身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张画纸递给何冉,委托道:“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你帮我把这两样东西交给他,好吗?”
何冉伸手接过,打开来看。
那是她帮于珍画的肖像,画上的女孩巧笑倩兮。画纸对折的地方,夹着一撮用红绳系着的发丝。
从何冉嘴边泛起的笑,带着浓浓的苦涩味道。
原来每一个女孩子心里都有同样的念想——
千百年后,即使她们的骨灰已随大江东去,湮灭在风尘中。
但这细细的发丝仍旧坚韧长存,诉说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情义。
*
也许那天于珍梦到的黑白无常并不只是假象,两天后的晚上,她在一场睡梦中永久的离去。
因反复高烧不退而导致的器官衰竭,医生们也无力回天。
翌日,于珍的母亲来病房收拾她的遗物。
令何冉感到意外的是,于珍居然留了一本书给她,是她最爱的《恩宠与勇气》。
何冉犹豫了很久才翻开来看,书页里夹着一张自制的书签,散发出淡淡的余香。
书签上保留着娟秀雅致的字迹,记录的是书里非常有名的一段诗。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也未沉睡。
我是呼啸的狂风,
我是雪上闪耀的钻石。
我是麦田上的阳光,
我是温和的秋雨。
你在晨曦的寂静中醒来,
我已化成无语的鸟儿振翅疾飞……
我是温柔的星群,在暗夜中闪烁着微光。
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
我不在那里……
何冉缓慢地将书本合上,想起那个躲在夜里独自哭泣的女孩,心酸难止。
*
在那之后,何冉又搬回了单人病房。
没有聚,就没有散。
杨文萍每天会来看她一次,何劲也会偶尔出现。何冉行动不便,他们请了专人保姆来照料她的衣食起居。
保姆是个做惯了粗活的四十岁妇女,每次她帮何冉擦澡时,那粗粝的指腹所带来的不适感,总会令何冉回想起萧寒的半截断指。
曾经是枕边人,如今却在天涯各两端,唯有叹息。
腰穿治疗仍在进行中,何冉下肢麻木的现象也趋于严重。她担心长久这样下去,双腿会一步步走向瘫痪。
病患在化疗中表现出的后遗是因人而异的,医生也无法给出准确判断。
何冉不愿意铤而走险,更何况要以自己的双腿做赌注,她不得不中途喊停。
然而中断了腰穿后,双腿的麻木现象并没有因此得到缓解。
日夜颠倒,白天她受药物作用而昏昏欲睡,到了晚间,却又因为骨骼的阵痛而格外清醒。
正如于珍所说,深夜的医院是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地方。
夜不能寐时,睁大双眼看着漆黑的天花板,听见门外手推床渐行渐远的声音,一直到长长的走廊尽头仍旧传来回音。
那凄厉的声音就像地狱打开了大门,百鬼在招魂,不绝于耳。
每每这个时候,何冉的心情总是格外悲凉。
先是圆圆,然后到于珍,谁知道下一个躺在上面的人会不会就是她呢?
即使不愿意承认,她现在的状态就像是一个等死的人。
这里是个会使人意志崩溃的地方,没有人愿意久留。
第二日,何冉申请回家休息几天,医生同意了。
出院那天正是二月的末尾,天气渐渐回温。
空气里飘散着的细细雨丝,以及枝头冒出来的绿芽,无不昭示着早春的到来。
这样富有生命力的景象,也令人心头的阴霾消散了不少。
何冉忽然想起萧寒说过月底回北京,不知这个时候是否已经动身。
杨文萍和何劲这几日都不在广州,据杨文萍所说,她嘱咐了韩屿来接何冉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