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淳风不语,脸色越来越凝重。
裴承秀打断他:“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在程咬金不分青红皂白刺伤我之后保持沉默,从不在太子跟前说过程咬金一句谗言。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暗暗赞同尉迟敬德的提议,打算说服父亲,劝他老人家上疏为天策府亦为程咬金说几句公道话,尽可能与秦王化干戈为玉帛。我如果胡作非为,就不会私自约见你,更不会寄希望得到你的首肯,想方设法打消齐王殿下把呂珠表妹赐给你为妻之主张。”
李淳风听完这一通解释,心里一阵惊讶。
“我和妾室张氏争吵,并不是我寻衅挑事,而是她,她……”裴承秀吸吸鼻子,略顿,语气突然变得焦躁,“女人之间的事,你们男人不懂!”
话至此,裴承秀委屈至极,把手心里一直紧攥着的《天文大象赋》扔到地上,勃然大怒:“可恶!太可恶!”
突然的,裴承秀欺身逼近李淳风,揪住他的衣襟,朱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隐忍多时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李淳风,如果说我当真做错过什么,那便是明明知道你不会来,仍然执迷不悟在大佛寺苦等你一整日。李淳风,我讨厌你!讨厌你对我不置可否,讨厌你视我于无物,更讨厌你不辨是非曲直!你这个人,自视甚高,还不如尉迟敬德,至少尉迟敬德会和我说‘不必妄自菲薄’!”
整个书房里,只有裴承秀义愤填膺的怒吼,李淳风皱起眉头,脸色相当难看。
裴承秀这会儿才不理会李淳风是否在厌恶她,她只知道,她被戳到了痛处,此刻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发自真心。
“李淳风,你愿意写什么就写什么,愿意娶谁就娶谁,我裴承秀再也不会自找没趣!从今往后,我若再与你有任何的接触,我改跟你姓!”
裴承秀平生从未这般暴跳如雷,亦从未如此失态于人前,很愤怒,很想流泪,却又竭力维持不哭。她忍得如此辛苦,明明痛心疾首,临到最后,只能抬手揉了一下眼睛,揉散眸子里的晶莹泪光,深呼吸两口,装作毫不在意,拔腿就走。
走至门边,裴承秀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回望李淳风。
“今日,齐王诘问我为何私自与尉迟敬德论剑。”她迟疑一下,还是打算说出事实经过,“我看不惯齐王那一张处处打压人的嘴脸,也听不惯齐王非议尉迟敬德出身贫寒、嘲讽尉迟敬德反隋之前是在洛阳城混得相当落魄,除了锻铁造剑,再无其它一技之长……就这样,我情不自禁为尉迟敬德仗义执言,结果便挨了齐王两记掌掴。”
说完这些,裴承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再说话,盯着李淳风,杏眸里凝结的愤怒渐渐地散去,取而代之是深深的失望,以及,一丝镇定,一丝坚强。
“我裴承秀就是这样,目中无人,也会珍惜人。明明知道人心险恶,明明懂得人言可畏,依然对二者不屑一顾。我裴承秀所享受的锦衣玉食,并非来自于父亲的庇佑,而是因为我也有真本事,也拥有万丈荣光!”
说完,裴承秀夺门离去。
李淳风本想去追,然而他始终没有迈出脚步,恰如他由始至终都不置一词,沉默地看着裴承秀离开的背影。
许久之后,凤目微垂,瞥向地上那一本封皮陈旧的《天文大象赋》。
薄而坚韧的书页,竟从当中裂开。
……
薄唇勾起,发出一声低微不可辨识的叹息。
*
几日之后,李淳风受秦王急召,从秦王李世民口中听一则消息。这则消息宛如平地一声雷,在朝堂造成前所未有之轰动。
这则消息,与裴承秀有关。
她通过父亲裴寂,向皇帝递了一封奏折,避而不谈天策府武将如何仗势欺人,只力谏太子李建成在长安城及四方招募勇士,分屯于左右长林门,号长林军。不战之时,长林军分散为太子东宫六卫率;战时,长林军列入一等一之精锐军,遥领天策府八百精英。
若设长林军,秦王及天策府声势将大不如从前,甚至是例来只由秦王调遣的玄甲军,也会被太子夺去统领大权。
满朝文武,不论是太子,或是齐王,或是秦王,皆认为皇帝会断然拒绝。甚至是李淳风,也以为皇帝当驳回此封奏折。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皇帝颁下圣旨,仅书一个字——
允。
☆、第二八章 马首是瞻
“长孙无忌真他妈扯犊子。老子那一日正在狱中吃牢饭,收到长孙无忌的书信,还以为敬德老兄被裴承秀打成了残废。”程咬金刚从典狱放出来,并未立即向秦王负荆请罪,反而先来到好友尉迟敬德的府邸,坐在尉迟敬德的床头,与他说笑。
“残废倒不至于,却也扎扎实实挨了一道致命伤。”尉迟敬德沉声道,维持卧床休养的姿势不变。
他胸膛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倒还不错,毕竟身子骨硬朗,又在家中歇息了近半月,伤口已恢复了大半,这会儿亦有精神气儿与程咬金闲谈。
“狱中可安好?”
“安好个屁!奶奶的,老子又不会被关一辈子,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咬牙忍过去。”程咬金不屑冷哼,回头,看向与他同来的李淳风,“黄冠子,你给敬德老兄说说,老子走出典狱司大门时是多么威风八面!”
“黄冠子”是李淳风父亲弃官为道士后的自号,除了李淳风的至交好友,知晓这个道号的人并不多。
程咬金仗着与李淳风交情匪浅,又落拓不羁,总喜欢用“黄冠子”直呼李淳风,既是揶揄李淳风父亲放着大官不做偏偏跑去当茅山道士,亦是揶揄李淳风步了父亲的后尘、拜道派大家袁天罡为师。
在程咬金眼里,放着高官厚禄不要、放着如花美眷不娶、一心一意修真问道的男人,都他妈脑子进了黄河水。
一袭白袍的李淳风靠窗而立,双手捧着断成两截的紫电剑,细细端详了一阵,忽听见程咬金的吹嘘,头也不抬,淡淡道:“好说。程兄神功盖世,神气十足。”
是个人都听得出李淳风话里有话。
程咬金干笑两声,脸上闪过一抹赧色,语气稍有停顿,旋又忍不住啧啧惊叹:“黄冠子,你如何得知老子今日出狱?”扪心自问,他确实没预料今日会被放出来,亦没有料到走出典狱见到第一人,竟然是李淳风。
李淳风放下紫电剑,一拂衣袍坐到尉迟敬德身旁,把近期的变故一一复述——河南道刘黑闼策反,齐王李元吉屡向皇帝上疏领兵征讨刘黑闼,以及,太子李建成广招长林军。
程咬金听完,吹胡子瞪眼,一通大骂:“去他妈的!齐王好大喜功,没别的能耐,就一张嘴皮子厉害,如何能派他征讨刘黑闼?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建都于洺州,反大唐也不是一年两年,老子觉得这一次还和以前一样,由秦王领兵征讨刘黑闼。”
尉迟敬德沉默一会儿,面色凝重:“我以为,皇帝或许另有打算。”
“怎么可能!”程咬金大笑道,安静的卧居惟有他粗犷爽朗的笑声绕梁盘旋,“天底下,还有谁文蹈武略抵得过秦王?”
尉迟敬德没有回答,李淳风亦不出声置疑。
突然意识到身旁的人全在沉默,且是过分的沉默,程咬金止住笑,眉头略皱:“你们咋都不说话?”
尉迟敬德与李淳风对视一眼,似有默契,各自依然不言不语。
“卖什么关子,有话直说,有屁快放!”程咬金不乐意了,一把扯住李淳风,健硕的身躯压迫向李淳风,“黄冠子,咱兄弟三人之中就数你的脑袋最好使,你给分析分析,难不成皇帝不打算指派秦王领兵征讨刘黑闼?”
李淳风嘴唇勾起,低沉醇厚的声线缓缓道:“如你所想,或有变故。”
程咬金急了:“能有啥变故?”
“程兄,你想的过于简单了。”尉迟敬德打断程咬金,娓娓道来,“武德四年,刘黑闼自立为汉东王,王世充、窦建德两位反贼亦在河北道谋反。那一年,秦王先在卫州大败刘黑闼,又生擒王世充与窦建德,立下辉煌战功。”
尉迟敬德迟疑了一下,又道:“皇帝封无可封,只好赐秦王天策上将,允置天策府。”
李淳风颔首,接着说下去:“这一回,领兵征讨刘黑闼之将领非齐王莫属。万一齐力有不逮,由太子领兵亦不是不可能。”
程咬金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然而,想起太子李建成虽然不及秦王李世民立下诸多战功,但是也曾多次率军打退突厥的侵袭,一时间抓头挠耳,居然无言以对。
过了许久,程咬金闷闷不乐道:“黄冠子,你刚刚说,太子李建成正在广招长林军?他奶奶的,这是谁出的鬼主意?分明与秦王、与天策府过不去!”
李淳风愣住,眸子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裴承秀。”
程咬金猛的一拍大腿,牢骚满腹:“原来是裴承秀这个扫把星!老子不明白了,她为何总与天策府过不去?不是蓄意谋害敬德老兄,就是有意进谗言劝设立长林军。以后别再让老子看见她,否则,老子见她一次灭她一次!”
李淳风不着痕迹的蹙眉:“她……”
“我与裴承秀私下比试,刀剑无情,非她蓄意伤我。”忽然的,尉迟敬德为裴承秀辩解,“况且,她本就是太子心腹。惟太子马首是瞻,无可厚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