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慌不忙的说道:“醒了就好。这孩子营养不良,外加严重贫血,带回去后,你们可得好好给她调养。”
段秋萍半跪在床头,粗糙的手掌抚上香芹亚麻一样黄的枯发。她禁不住喜极而泣、热泪纵横,颤抖的双唇一张一合,轻轻的重复着白褂医生方才说过的话,“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香芹此刻好想叫一声“娘”,确认眼前的段秋萍是否是有血有肉的真实存在。她尝试了几次,始终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好像有一把火烧坏了她的喉咙。
尽管双眼酸涩,香芹始终不肯眨眼,她贪恋得望着母亲满脸沧桑的模样,祈祷着时间能凝固在这一秒。
遵照大夫的医嘱,段秋萍以白开水打湿干净的药棉,用浸润后的药棉轻蘸着香芹干裂的双唇。
香芹心中涌上一股暖流,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如置身天堂。
傍晚时分,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淹没在地平线上。四面八方来的夜蝠飞掠过宝蓝色的天空。
不知哪家顽皮孩子的恶作剧,将诊所门前路灯的灯罩打破了。大约是线路受损,也兴许是年久失修,此刻路灯正忽明忽灭得闪烁着昏黄的光芒。
诊所有规定,病号是不能在这里过夜的。
香芹输完水后,必须趁着天色未晚离开诊所。
段文不仅垫支了医药费,还从同村的亲戚家中借来了一辆三轮车。
香芹躺在三轮车上,望着眼前能触及到一切的景物,她是越发的糊涂了。
秋风萧萧,黄叶飒飒。
如井水般清凉的黄昏,倒映在香芹波光荡漾的的双眸之中。她记得……她分明记得此刻应当是1992年白雪皑皑的冬日!
一合眼一张眼,难道已经过了几个春秋吗……
不对不对——
香芹心中矛盾纵横、疑团丛生,她百思不得其解。
秋冬季节变换,又见到了早在五年前就去世的母亲,香芹还记得这家诊所门前的路灯早就换了新。
如果她醒来经历的一切不是在做梦,那合理的解释又是什么呢?
就在香芹苦思冥想的时候,她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呼啸——
哐当——哐当——
颠簸之中,她感觉得到自己正在极速下降,随即眼前一暗,一面冰冷水泥顶横在她与墨蓝的天空之间,呼啸声仍不绝于耳。
香芹记得这个涵洞,涵洞之上是铁道,此刻正有火车经过。
三轮车停了片刻,段秋萍与段文同时从三轮车上前来,二人一前一后推着三轮车吃力的爬坡。
过了涵洞,就到了段家庄。
窦氏正做着晚饭,待三人归来。
考虑到香芹的身体状况,窦氏只打算煮一锅红薯稀饭。
小小的院子如狭窄的甬道,东边的一面土泥墙给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从不平整的墙面上还能看到干枯的麦秸秆。随手一掐几乎快要脱落的秆子,就能带下来一块墙坯下来。
窦氏在不足四十平米的房内进进出出忙碌着,房门口的西侧有一架泥土盘制的蜂窝煤炉子。
早在半刻钟之前,她就将炉子下端的圆口塞子用火钳撬开。
此刻,炉子上正烧着半锅的水。
她用脸大的铁碗打了一碗面糊,之后她端着那碗面糊坐在炉子边的矮板凳上,等着钢锅里的水开。
锅里的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窦氏眼无焦距,又似乎是望着炉子发呆。
段秋萍背着香芹来家的那一幕,她始终挥之不去。女儿嫁到李家村,日子过得怎么样,她跟段文都心照不宣。
刚才段文回家拿钱给香芹付医药费,窦氏就跟他提了一下,这次段秋萍肯定是在李家出了事才带着香芹回来的。
当时段文默不作声,拿着钱就走了。
窦氏忧声苦叹,回过神来才发现锅里的水已经大开了。
她把揭开的锅盖立在了炉子跟前,又将碗里的面糊画圈一样倒入锅中,很快就压下了水的沸腾之势。
窦氏抄着圆勺推匀了一锅白面稀饭,待稀饭又沸腾起来时,她起身进屋将案板上去皮切成块的红薯端来,倒进了锅中。
红薯煮烂后,窦氏起锅,将炉子下端的圆盖重新塞上,又添了一壶水放炉子上慢慢烧。
第3章 心怀鬼胎
更新时间2014-8-29 9:07:50 字数:2244
纵使床足够宽敞,睡下四个人也很勉强。即便打地铺,也没有多余的被褥。
于是吃过晚饭,段文就到南院大儿子家去了。
这一夜,过得还算风平浪静。
窦氏什么也没问,段秋萍便什么也没说,尤其没提她与李老三离婚的事情。
次日清晨,天色朦朦胧胧,好似有一层蓝砂笼罩在天空之中,显得有些阴沉沉、灰蒙蒙,却也不过是起了冥冥薄雾。
窦氏起早做饭,与昨日的晚饭如出一辙,依旧是红薯稀饭。
她起床不久,段秋萍也起来了。
过了一夜,眼前如梦如幻的人与物依旧没消失,这让香芹匪夷所思。
其实她醒的比窦氏和段秋萍都早,当听到第一声鸡鸣,她就张开眼了。
香芹注视着姥姥与母亲忙碌的身影,心思渐渐乱作了一团麻。
她如今香芹半身不遂得躺在床上,别说下床,甚至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这样跟个废人有什么两样?
两位长辈不嫌弃得床上床下伺候她,香芹总觉得很对不住她们。
日头升高,阳光朗照,驱散了晨雾,带走了清寒。
屋子里头不再灰暗,香芹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清晰。
白墙黛瓦的老房里,挂在斑驳凋敝的墙壁上的老日历,长宽都不足一个成人的鞋面,红黑相间的楷体字正正悠悠躺在薄如轻纱的白纸上,没有任何栩栩如生的图片,只有不加任何修饰性的文字。原本三百六十多张薄薄的纸撂成厚厚的一沓,如今却只剩下六七十张的样子。
正是墙上这几十张的日历,引起了香芹的注意。
她刚才看见窦氏立在墙边撕掉了一张日历,又见窦氏貌似随手将那张废弃的日历填进了炉子里。
日历挂在靠近门口的墙上,本来距离香芹也不算远。只是日历挂着东面的墙上,躺在床头的香芹只能看到日历的厚度,却不能清楚的看到今天的日期。
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知道了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从昨天所经历的一切和她心里的疑问都迎刃可解了。
香芹可以肯定,今时今日绝对不是1992年的寒冬腊月!
早饭将做好,小院里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段家老幺段二华的媳妇儿冯兰花连门都不敲,就那么大摇大摆的登堂入室。
“娘,秋萍姐,饭都做好啦!”冯兰花的开场白太过假情假意,只怕她早就闻见味儿了,哪怕一家两院间隔了那么一道不和谐的高墙。
窦氏瞟了一眼头顶,总觉得今天日头不是从东边升起来的。他们家这个小媳妇儿哪一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今儿一早就来,一定有不对劲儿的地方。
窦氏虽然有所察觉,却并未动声色。说她泰然自若太高尚,说她不闻不问又太过分,总之她就是那么一个安安分分过日子的人。
窦氏尽量让自己忙得没工夫搭理冯兰花,可冯兰花却不请而入,直接走到了屋里的床跟前去。
冯兰花瞅了几眼卧床不能起的香芹,又扒开床边桌柜上的白色塑料袋,自顾自翻看着里头的几盒药,紧接着她嘴里发出一连串奇怪的声音。
“啧啧啧啧——”冯兰花拢了塑料袋子,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随后,她环着双臂,摆着架子,在段秋萍身前身后的绕,“秋萍姐,给香芹看病,还有买的这些药,花了不少钱吧?一共多少钱啊?是你出的钱,还是咱爹给掏的?”
段秋萍被审问得不知所措,支支吾吾答不上。
窦氏就知道冯兰花没揣着好心来,估计这钻进钱眼儿里就出不来的小媳妇儿是打谁那儿听来了风声。
说起来可悲也可笑,段家的二老都还健在呢,这老三媳妇儿就惦记上了他们这对老夫妇手上的那点儿积蓄了。
冯兰花是唯恐两位老人死了之后,给他们这些年轻的少留了家产吧!
对着一切,窦氏可都心知肚明。
窦氏给段秋萍解了围,央她到南院老大儿子家去了一趟,“秋萍,到南院叫你爹回来吃饭。”
“哎!”段秋萍如获大赦,脚步轻快的小跑着去了。
见冯兰花依旧在小院逗留,窦氏脸上不愉快了,“你还不赶紧回家做饭?”
冯兰花的神情有些悻然,故意装作没听出都是下逐客令的意思,依旧在这小院里扯着钱的事儿不放,“娘,给香芹瞧病的钱都是你跟爹掏的吧,你可别着了人家的道儿……”
冯兰花还要继续对窦氏“谆谆教导”,只听窦氏扬声飙了几句,“谁是人家!我问你谁是人家!你说的人家是我女儿跟我外孙女,你一个外姓人在这跟我讨论谁是人家!”
这个家都分了好几年了,这几年里窦氏与段文跟小儿子段二华在一口锅里吃饭的次数寥寥。这会儿曾经扬言到处嚷嚷着要分家的冯兰花跑来当自个儿是自己人了,传出去只会是贻笑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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