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贾母要歇晌儿,迎春姐妹不在正院多做停留,只与宝玉寒暄几句,就相继告辞。
宝玉离了正院,回到暖阁。他一壁走,一壁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给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
秋纹拧了帕子,给宝玉净脸,麝月取来居家的常服,伺候宝玉换上。
麝月瞅了一眼落地的自鸣钟,“午时一刻了,二爷可要午歇一会儿?”
“不了,今日头一天复学,只怕午后老爷会考我学问。”宝玉急急喝了口茶,就往书房走去。他一壁走,一壁唉声叹气,“唉,你且伺候磨墨吧。”
“这是正经事。”麝月呆了一呆,回过神,忙笑着跟上去,“可耽误不得。”
宝玉一本正经地在书案后坐下,翻开书册,学了起来。秋纹带着一干小丫鬟添炭烹茶,来往之间却是一点声息也无,生怕扰了宝玉读书。
麝月得了磨墨的差使,虽脸上一派淡定,心中却不免有几分窃喜。
往常红袖添香的差使,一贯由袭人晴雯把持。它虽不见得有多轻省,却默认是贴身大丫鬟的活计。今日这两人都不在,二爷亲口点她磨墨,就算是袭人来,也不能拿她怎样!
宝玉蘸了墨,正欲落笔,一股清幽的梅花香飘了过来。
斟酌了半天的策论,一下子就从宝玉隐隐作痛的脑袋里消失了。宝玉眉头一皱,把笔尖凑到鼻端一闻,“这可是凤姐姐前儿送来的墨锭?”
“正是。”麝月含笑应道。
这种墨锭其实并不多珍贵,但胜在墨香清幽,正对宝玉一腔雅致情怀。故而宝玉闲时写诗填词,常用此墨。
麝月本来就不是伺候笔墨的,虽一直小心留意,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单知道这种墨锭被频繁使用,深得宝玉喜爱,却不知个中缘由为何……
“啪!”毛笔被扔在砚台上,墨汁溅在躲闪不及的麝月身上。
好好的一件水红绫袄被溅上了一团团墨点,素白的手上更是墨汁横流,麝月却不敢抱屈,只惊慌抬头,唤了一声,“二爷……”
宝玉靠在椅背上,冷笑道,“我现在要写的东西,你不知道是要呈给老爷看的吗?”
“知道。”麝月怯怯地点了点头。
“老爷一贯不喜调弄花草胭脂,你却特特拿了梅香墨来磨墨,是生怕老爷找不着理由来打我板子吗?”宝玉一想到贾政考校他学问时,动辄斥骂的情景,脸更沉了。
“二爷,我不是故意的。”麝月明白自己触了宝玉逆鳞,忙喊冤求饶,“笔墨一直由袭人晴雯伺候,我今日头一次……”
“蠢材。”宝玉一脸嫌恶,“滚吧,让袭人晴雯进来伺候。”
“太太叫了袭人问话,约有两刻钟了。”麝月知道宝玉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怕一时失宠,只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晴雯去了老太太屋里,我去喊她。”
“袭人……”宝玉像是想到什么,火气渐渐消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太太常叫她问话?”
又是袭人。
老太太看重袭人倒也罢了,宝玉一开始本来是她麝月贴身伺候,可袭人那个狐媚子,竟然后发先至,一来就勾得宝玉一心亲厚倚重……
麝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眼中的嫉恨。她面上不露分毫,一派谦和谨慎,“不,以前太太一般只唤李嬷嬷问话。”
“那今天……”宝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沉思道。
“李嬷嬷离府,袭人掌了一房事务,自然要向太太汇报一二。”麝月恭敬应道。
明明是王夫人唤袭人问话,从麝月嘴里,却变成了袭人甫一握权,就迫不及待向王夫人表忠心。前任的李嬷嬷人刚走,茶还没凉,袭人就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要知道,宝玉一向重感情。
李嬷嬷毕竟是宝玉的乳母,宝玉虽嫌弃李嬷嬷唠叨事多,巴不得她早点离开,却不会容忍别人来糟践自己的乳母。
之前贾母生怕宝玉受惊,故对李嬷嬷被撵一事下了封口令。现在宝玉痊愈,这封口令自然已经作废。今日宝玉第一天复学,李贵一向是个聪明人,自会见缝插针,为李嬷嬷抱屈。
而麝月刚才在提起李嬷嬷时,宝玉毫无讶色的表情,也佐证了李贵已经采取行动。
有李贵这位苦主的儿子打头阵,麝月无需明枪直杖地跟袭人对上,只要轻描淡写敲一敲边鼓……
麝月觑了一眼宝玉的表情,正要斟酌着再上几句眼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墨怎么流了一桌子?”袭人一掀帘子,就看到宝玉麝月一坐一站。桌案上一片狼藉,麝月垂头一副认错的模样,宝玉靠在椅背上,喜怒难辨。
“我刚才研磨时,不小心打翻了砚台。”麝月看宝玉一动不动,只好把错揽在自己头上。
“是吗?”袭人不置可否。
往日袭人经常规劝宝玉学习,以至于宝玉一看到袭人进书房,一下就想起来贾政要考校他的事。有这么一座大山压在心头,宝玉也没心情探究李嬷嬷和袭人谁对谁错。
“袭人,这儿你收拾一下。”宝玉扯了扯袖子,看到上面碍眼的墨点子,皱眉站起身,“我去换件衣服。”
“晴雯在暖阁里,你让她伺候吧。”袭人为宝玉打起帘子。
麝月眼巴巴看着宝玉一走了之,心中大恨。
眼看宝玉都要动摇,拿袭人问罪了,谁成想袭人这个节骨眼儿赶过来,一个照面就让宝玉把之前的怀疑全抛在脑后!
麝月暗骂,果真跟李嬷嬷说的一样,专会勾引爷们儿的狐媚子!
袭人见状,不由挑眉。
其实,宝玉和麝月离书案都不远,麝月被墨汁溅污了半幅小袄,宝玉却只有袖子上被溅了几个小墨点。毛笔蘸足了墨,笔毫本应饱满圆润,现在却枝桠横插,斜搭在笔架上。
再说桌案上墨迹飞溅的形状走势,也足以证明墨源方位。
不过,既然这一主一仆都有意遮掩,袭人也不准备追根究底,“你打翻了墨,怎么也不叫人来收拾?幸好没溅到书上,若是让老爷看到,又是一场官司。”
“我……”麝月咬了咬唇,总不能回‘我正忙着说你坏话’吧。
“瞧我这记性!”袭人一瞥到麝月躲闪的眼神,就猜到麝月肯定又在不遗余力摸黑她了。袭人取出帕子,覆在麝月手上,关怀备至,“你头一次伺候笔墨,有不周到处,也在所难免。”
被袭人帕子覆住的皮肤,一下子像被火燎了一样!
麝月看着袭人亲切怜惜的温柔笑脸,恨不得一巴掌把帕子摔在袭人脸上!呸!谁稀罕她装好人,惺惺作态!
然而,现实里,麝月却只能一脸羞愧地低下头,“是我疏忽。”
“你有心上进,也是好事。”袭人体贴地为麝月拭去手上的墨汁,没错过麝月眼中的恨意,她意味深长道,“但总要私下里练好了,才能上前来伺候主子。你一向是个省心的,怎么今日反倒把规矩给忘了?”
“是我晕了头……”麝月憋得吐血。袭人管着一房事务,数落办错差事的麝月本就应当。再说袭人字字句句扣着规矩,就算麝月再会钻空子,也反驳不了袭人。
“罢了,你记得教训就好。”袭人微微一笑,“你回屋去,洗个澡,顺便把衣服换了吧。”
麝月一向爱洁,刚沾了一身墨汁,早就浑身不舒服了。
刚才宝玉问话,麝月就一直强忍着。现经袭人一提醒,麝月顿觉浑身都有小虫子在爬,鸡皮疙瘩瞬间爬了一身。她哪还顾得上跟袭人打擂台,匆匆告个罪,转身就往外走。
“麝月。”袭人在麝月一脚踏过门槛时,慢条斯理道,“梅香墨但凡沾了皮肤,最不好洗。咱们屋里姐妹日常打闹,倒不妨事。但若传到老太太屋里,只怕就……”
闻言,麝月登时一激灵。
以贾母一贯护短的性子,就算是宝玉的错,受罚的也是她们这群丫鬟,更何况今日这事,追根究底本就是麝月拿错了墨,惹得宝玉不快。若让贾母知道……
“有功当赏,有错当罚。”麝月一手扶在门框上,指节发白,“姐姐仁慈,对我既往不咎,我却不能恃宠而骄。我自请闭门思过一月,可以吗?”
“委屈你了。”袭人面上柔和,心中却道,便宜你了。
“这一个月,还要请姐姐费心周全。”麝月忍气吞声道。
“你放心。”袭人自会约束一干人等,毕竟这事传出去,她也少不了一个管教不利的责任,“你出去时披一件披风,遮得严点,别让人看到。稍后我会放出风声,说你染了风寒。”
“多谢。”麝月深深一福,一脸平静地出了门,只袖子里左手紧攥成拳,两根葱管一样的指甲,竟生生拗断了!
袭人看着麝月纤细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外,微微有些出神。
宝玉养病这一段时日,麝月动作频频。袭人因初来乍到,只知道原主有个温柔贤惠的名声,故一直温和待人。麝月的挑衅,袭人大多置之一笑,并不与她正面交锋。
现在袭人基本摸清了情况,自然不会再容忍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