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捡起烛台,戳开了窗户,将贾赦连拖带拽,扔出窗外,随后自己也小心爬了出去。
刚一落定,一阵清晰的鼓掌声从身后传来。
袭人猛一回头,看到一个轻袍广袖的年轻贵公子从假山中走了出来,还饶有兴致地拍着手,“姑娘真是好胆色,好身手!”
电光火石之间,对方的笑声与记忆中的相重合,袭人眼神锐利,“刚才放火的人是你?”
“看来还应该再添上一句,好耳力!”年轻公子也不否认,笑眯眯道。
“不敢当。”袭人看不出对方深浅,故作嘲讽道,“敢在贾府的地盘,将荣国府的承爵大老爷困焚其中……公子才是一等一的好胆识!”
“你就是这么跟你的救命恩人说话的?”年轻公子巧妙地岔开了话题,不答反问。
“救命恩人?”袭人这一次不用刻意去装,话中也带出几分入骨的讽刺来,“若是屋里易燃的布料木材多一些,我现在早就葬身火海了,倒是不知道你这恩情从何处算来?”
“我虽本意是救美于淫|魔掌下,但若你自个儿没眼色,本身不济事,枉送了性命……”年轻公子摇了摇羽扇,轻描淡写道,“你也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袭人抿了抿唇,一时猜不出对方话中真假。
不远处救火的破水声、喧闹声越来越高,这座假山估计也快有人来了。
袭人心中虽急,但面上不露分毫,反而一派诚恳地推心置腹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公子刚才不管是为了救人,还是杀人,现在再留在这里,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姑娘的关心,在下受宠若惊。”年轻公子礼貌一笑,仿佛看出袭人心中所想,“今日我不过是来宁国府作客,至于客房发生什么,我也只能静待宁国府的解释。”
“多谢公子。”袭人福身一礼。
对方这么一说,袭人权且这么一信。
贾府的男主子,袭人并未全部见过。但自两位国公以降,繁衍数代,贾家各旁支庶支数不胜数。这部分贾氏族人已经搬离宁荣二府,他们大都过得不富裕。
袭人在宝玉房中,日夜熏陶,早就历练出来一双利眼。她自然认得出来,眼前男子这一身穿着打扮,绝不会出自早已败落的贾姓旁支。
排除贾家人,眼前男子只有贾家亲朋故交这一身份。
袭人估摸了一下拿到宴客名单的难度,对于获知对方身份的法子,心中大体有了成算。
不管对方是当真心血来潮,玩了一招不大高明的英雄救美,还是预备谋害贾赦,却在半道上莫名其妙收手,只要不将枪口对准她这样一个小角色,袭人也不准备跳出来跟人拼命。
不过,对方既然并未刻意隐瞒身份,袭人也不准备掩耳盗铃,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握在手里的筹码总要越多越好,这样有朝一日事到临头,她才能从容按图索骥,筹谋布局,算出一条生路!当然,袭人是宁可这些筹码烂在手里,永远不被用上才好。
袭人搀起贾赦,“我出去后不久,就会有人来搜这座假山,公子请自行方便。”
“有劳姑娘费心。”年轻公子从容合扇,看袭人仿佛不太信,他摇头失笑,拱手告别,脚在假山上轻点了两下,轻巧地跃上墙头,跳下另一侧,不见了。
这么高的围墙,两下借力,就跳过去了?袭人吃惊地睁大眼。
虽然没有传说中的飞檐走壁,但如此轻巧的身手也称得上不可多得。她之前倒也听宝玉提过,这世上有一种任侠儿,原著中的柳湘莲就是如此,没想到今日有幸得见其中一员。
袭人按捺下对这人身份的猜测,再一次搀扶好贾赦,调整好表情,往假山外走去。
“大老爷受伤昏迷了,快来人啊!”袭人喊道。
“哪来的声音?”
“大老爷救出来了?”
“真的是赦大老爷!快,来个人把大老爷背过去。”
终于有管事的人来了,袭人松了一口气,装出一副着急担心的样子,跟了过去。不一会儿,袭人连同贾赦被引到不远处的一个书房,宁荣两府的男女主子,连同太医都被请来了。
女眷们被请到屏风后面等着,贾政贾珍等人,都屏息静待太医诊脉。
这些主子里,关系不管是亲的疏的、好的坏的,都要做出一副关切心痛的样子。除了王夫人偶尔眼神不善地瞟袭人几眼,一时间倒是没人注意袭人。
如今王夫人图穷匕见,袭人没理会她的眼神,呆在角落里,梳理着一会儿要讲的故事。
太医诊完脉,捏着胡子,慢条斯理地掉了一番书袋,贾政倒也略懂一二,跟太医议了一回脉案,才让丫鬟按药方抓药去。
贾政送走太医,贾母到了床前,握着年逾不惑的长子的手,十分伤痛地哭了起来。
邢夫人原本对这个花天酒地,十天半月难得一见的丈夫没什么感情,但此刻一听贾母哭的“我的儿”,“你若走了,让我可怎么活”……邢夫人不由感怀自身,落了几滴泪。
余者如王夫人尤氏也跟着哭了两下,就忙劝贾母惜身莫太伤心,借着责骂伺候的人不周到精心,终于转过了贾母的注意力。
贾母停下泪来,喝令拿人。
凤姐儿早就明白干系重大,一知道贾赦被困火中,就将贾赦的侍妾小厮全部锁了起来。此刻一听令下,凤姐儿一个眼神就让平儿带上人来。
不一会儿,几个妖袅的侍妾和清俊的小厮就被人带了上来。
“主子在屋里午歇,你们这一个个的,都伺候到哪儿去了?”贾母猛一拍桌,勃然大怒。
“老太太饶命,是大老爷命我催热水……”
“老太太容禀,大老爷在宴席上喝了不少酒,我是为大老爷去端醒酒汤……”
“禀老太太,柱国公府的牛老爷醉了,大老爷命我派车送人……”
侍妾小厮们虽也慌张,但都条条细禀,俨然一个个都是职责在身,并非淘气偷懒。贾母听到这些辩解,都气笑了,“好啊,打量我不知道呢,主子跟前伺候的,有这么一窝蜂跑没的吗?”
下头人虽都惶恐磕头,但没一个承认是最后一个离开主子的。
“不肯说?鸳鸯,把他们都带下去,一人杖责二十大板,肯说了就拖回来,不肯说——”贾母冷笑,眼神扫在人身上,像利得能割肉一样,“就打死为止。”
一群侍妾小厮到底慌了,忙不迭指认起来。
牵扯到最后,指到一个穿着淡红襦裙的丰腴侍妾身上。
“嫣红?”贾母眼神一利,“你前脚一走,火就着了起来……说,你是不是谋害主子?”
“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跟了大老爷,就一辈子都是大老爷的人,又怎么会起谋害之心?”嫣红话音几不可见地一停,视线在屋中一扫,继而一脸凌然不屈,“老太太德高望重,我不敢辩言,惟有一死以证清白!”
话音未落,嫣红就朝着柱子撞去,登时间,就撞得头破血流。
☆、第三十二章
众人围拢上来,一个嬷嬷试探嫣红的鼻息,摇了摇头,“没气了。”
贾母靠坐在椅子上,脸色喜怒难辨。凤姐儿忙命人将嫣红的尸体拖下去,随后才小心翼翼回到贾母身侧,小声地开解起来。
王夫人心中念了句佛,心道这嫣红倒是个识相的。
虽然死个把丫鬟不算什么,但这毕竟是宁国府的地盘,闹出人命终究给主人添了晦气。贾母一向好面子,今日长子陡然遇害,一时急火攻心,才在客舍审问拿人。此刻嫣红自戕,倒是让贾母冷静下来,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要捉拿幕后凶手,也不该急于一时。
凤姐儿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忙上前道,“大老爷此刻身受重伤,又要请医熬药,又要精心伺候,哪如回自己家方便?”
贾母接了台阶,“你考虑得甚是。今日扰了你珍大哥哥的寿宴,我也于心不安,凤丫头,你去替我陪个不是……”
“珍大哥哥向来宽厚,哪里会认真计较这个,老太太尽管放心。”凤姐儿见贾母一脸疲惫,招手唤来鸳鸯,“老太太忙了一天,早该歇了。你且给老太太按按,我这就让人备车。”
“二奶奶放心。”鸳鸯瞧贾母默认了凤姐儿的安排,就利索地应了一句。
凤姐儿办事一向干脆利落,袭人在屋里还没数完檐上的琉璃瓦,回荣府的车马就已经备好了。回程袭人单独一车,难得的待遇,就是不知是福是祸了。
回了荣府,袭人并未受冷待,只被搁在一间厢房里,门口两个婆子守着。
袭人坐在炕上,挽起袖子,看着手上的烫伤。
刚才翻窗的时候袭人没注意,手撑在窗棂上时,被高温的插销燎了一下。当时她精神紧绷,一直没顾得上手,此刻四周无人,放松下来,手上倒是钻心地疼了起来。
袭人眼下虽是个丫鬟,但从来不用干重活,一双手白皙细嫩,养得比正经小姐都娇贵。
适才众人着急贾赦病情时,袭人曾悄悄瞟了一眼她的手,只掌心被燎了一道红痕,看起来并不严重,袭人也没放在心上。但等她现在再看,从指根到掌缘起了一层细密的燎泡,透亮微黄,稍稍一碰,就是一阵钻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