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林霁风转身便走,看着他还有些跌跌撞撞的背影,林睿不由陷入沉思。
回城已经近午夜,城中一片漆黑,只有一声声更响,伴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事后诸葛亮一般的机械声音,寂寥地回荡在静寂的城中。
林霁风趁着巡城官员不注意,骑走了一匹马,靠着林睿的令牌连夜奔回了城里,不顾自己满身的烟灰,咬着牙急急冲向了秦家药铺。
果然,秦家药铺还燃着火烛,杳杳袅袅,轻轻悄悄。
林霁风一手扔下缰绳,跳下马就去捶门,静夜之中,“咚咚咚咚”声宛若擂鼓般,分外骇人。
睡眼惺忪的管事被吵醒,揉着眼睛怨念地开门,瞬时被吓醒,几乎哆嗦了:“林公子,你怎么这个点儿跑来了,您、您这一身是怎么了?”大半夜的跟花子一样出现在人家门口,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夜叉呢!
“你家小姐呢?”林霁风只是顺口一问,因为他趁着管事吓愣的当口,已经如一阵风般冲进了后院,守门的秦茂几乎是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子——可是,屋内忽然传出一个淡淡的声音:“让他进来吧。”
“小姐,现在太晚了。”秦茂皱着眉,似乎不认同。
“无事,长夜漫漫,既然睡不着,有人陪着说说话也好。”这声很轻,很好听,幽然如暗香一般。
林霁风皱了皱眉,一手推开门,毫不客气地闯了进去。
屋中燃着淡紫色的安神香,秦可卿则独自坐在窗边,妆容淡雅,又是一身的素淡,一手托着玉颊,双眸如沉水无波,婉转却无甚光彩。
林霁风平复着呼吸,慢慢走了过去,将一直攥在手心的木屑静静放在了她身前的小几之上。
木屑上还带着点点鲜红的血迹,斑驳而艳丽。
秦可卿看到木屑上的名字,眸光顿时一滞,忽然温婉一笑,依旧是那般无害而动人:“我倒是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有情有意之人,明明只是一时的顺手之恩,他们也会牢牢记在心上。”
听着如此讽刺的说法,林霁风只觉得难以置信:“真的是你做的?”
秦可卿看着他,依旧温柔动人,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我做了什么?”
“做炮竹的确实能弄到不少硝石磷粉硫磺,可是烧整整一座庙,这样太夸张了点吧?”林霁风眸光一厉,“我倒是想知道,最近京城到底是流行了什么奇怪的病症,使得秦家药铺里的硫磺白磷消耗得如此之快?”
秦可卿低眉不语,百密终有一疏,硫磺白磷是个硬伤,一时无法周转。只因为事发突然,只有这一个机会,稍纵即逝,她不得不冒险赌一把。
看她这样,林霁风叹着气坐在她对面,自顾自地掏出帕子抹脸,现在的他,几乎像只灰脸花猫——果然是作孽,每次见到秦可卿,都是以自己最不堪的姿态。
“为了防止失火,官家对各药铺的硫磺白磷数都有限额规定,但是实际上,为了研究配药,也为了应付突发状况,每家都会私底下藏着一些。”林霁风一边擦手一边叹气,“你把账做好便是,东西可以从我那儿充,反正,现在不少铺子都挂着我们两家的牌子。”
“你……?”秦可卿终于露出一丝异色,“你不怕被牵连?”
“没事,我的铺子跟我小叔从来都是分的清清楚楚;再说,这次,周诚是他冒死救出来的。”言下之意是,只要牵不上林睿,林霁风完全不怕自己被牵连。
“周诚他怎么样了?”提起这个名字,秦可卿脸上陡然划过一抹怒色。
“烧成那样,活着还还不如死了。”林霁风没好气地甩出一句,“我查过,他就是当初跟护卫太子去云南的武官,就是他将那些揭发太子谋反的‘学生’偷进了京城,送到老皇帝面前的吧?”
“周家并非望族,周诚那时也不过是个小侍卫,被我父亲看中,一步步提拔到了侍卫统领,然后,又陪着我父亲被发配云南。”秦可卿回忆的语气很淡,“后来,他‘良禽择木’,揭发我父亲谋反,获得了太上皇的重用。后宫里,周充媛立即被升为周昭容,后来,那个曾经在后宫被所有人看轻的普通女子,竟然成为了正一品的皇贵太妃,甚至比太后还要尊荣几分。”
“这个我知道,肃王也是从那之后才得到重用的,虽然够阴险,但是周家确实走了一步好棋。”林霁风忽然话锋一转,紧紧盯着秦可卿,“就算是他,也不值得你脏自己的手。”
“这次确实是我一时冲动,我本没想杀他,可是素心将这个机会递到了我的面前,我便将计就计了。”秦可卿露出一个相当坦诚的表情,似乎颇为感慨,“素心可是个比我还狠的女人,她自知性命难保,选择的不是逃亡,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要以权力害她的那些人的命。那些达官贵族们,千万不要小看自己身边的鹰犬,一旦将他们逼上绝路,反咬一口,能咬掉他们半条命。”
第三十一章
窗外树影婆娑,凉风阵阵。夜色已深,林霁风的眸色更深。
良久,林霁风翘起了二郎腿,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模样,口气却充满了自嘲:“郡主,秦姑娘,看在我愿意冒险帮您担一半罪责的份儿上,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跟那个宫女素心之间到底是怎么搭上线的,又是怎么达成交易的?”
周贵妃利用一个太监头头陷害黛玉并着拖下李淑妃是意外,有人利用这事儿给贾元春泼脏水更是意外中的意外,至于那个跟太监相好的宫女素心被追杀——这怎么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儿了吧?这么短的时间内,秦可卿作为一个给御膳房供药的普通女子,怎么可能有时间布置好一切?
“这个么,告诉你也无妨。”依旧是悠然温婉的笑容,秦可卿貌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若说宫中的主子们苦,那奴才们就更苦。不说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就算侥幸熬到被放出宫,太监们大多老无所依,而宫女们更凄惨,空顶着品级,却要被贪婪的亲戚们觊觎着从宫中带出的财物,多少在宫内耀武扬威的尚宫们被族中逼着,或是过继了纨绔子弟被活活折磨死,或者被硬逼上花轿、嫁给一些卑劣丑恶的男人做继室填房,天天忍受着丈夫的毒打谩骂。”
“他们当然不想风光半生后再任人欺凌,所以久而久之,他们想出了自己从养生堂收养贫苦孤儿的法子,可是要保住家产,一来需要官府文书;二来,也要防着有人从那些孤儿身上下手。所以,他们需要有人为他们保驾护航、提供消息;当然,作为交换,他们也愿意送出他们能拿出的人脉和消息。”
林霁风恍然大悟——所谓医者父母心,秦家是出了名的慈善人家,经常布施修路,还资助着京城收养流浪孤儿的养生堂。原来,很久以前,秦可卿就通过这条线牵上了皇宫。
秦可卿从小几下拿出一个被丝布卷着的长条状物,递给林霁风——林霁风接过打开,只见是一个木质的牌位,虽然朴素,但字迹清晰、隽秀婉转,一笔一划间都含着无限情意:“夫君杜时之位”。
“现在,就算是宫中,还有几个人记得,那个因为冒犯公主被杖毙了的内宫司首领太监叫杜时呢?”秦可卿抽回牌位,重新用丝帕卷好,收起,“其实,素心当年‘犯错’,险些被打死,只是因为她不肯出卖自己的小姐妹,潜入凤华宫做内应。”
素心也是从宫中放出的宫女,由于她的特殊性,秦可卿一早便派人盯住她,甚至屡次帮她从周贵妃的毒手下逃脱。可是这次,素心主动来求养生堂背后的东家,求的不是生,而是拼着一条命,也要为心爱之人报仇。
“若被人查出是你在养生堂之后操纵,你会有危险。”林霁风不禁有些担心。
“怎么会?资助养生堂的何止我秦家一家?”秦可卿噙着淡淡的笑意看他,“别忘了,你也掏过不少钱。还有周家,年前不是也出了一笔银子给养生堂盖了新房子吗?”
“你……我果然小看你了。”林霁风摇头苦笑,“能问个问题么?素心和她一家人真的都烧死在那个破庙里了?”
秦可卿淡淡摇头:“素心的家人早就死了洪灾之中。至于那个尼姑庵,里头曾经住的,都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出家为尼的宫女们。”
见秦可卿无意再透露,林霁风只得自顾自感慨:“这件事告诉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千万别小看任何一个人,也不要把随随便便就把事情做绝。”
“父亲说过,人是最好玩也是最危险的,因为谁都无法永远掌控别人,就连对自己,都经常只有一知半解。”就像她,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恨有这么深;可是素心将机会送到了她的面前,她几乎只是犹豫了一下,便参与了这个不知道牵扯有多深的谋局。
“所以说,你的温柔婉约都是假的,你不仅想查出真相,你还想报仇。”林霁风忽然似笑非笑地感慨了一句。
秦可卿眸色一冷,针锋相对:“纵使你的放纵浪荡不是假的,你说要助我查明父亲被害的真相,我又如何能全信?至少,我看得出来,你并不想为我父亲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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