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或许是因为疼痛,她的嗓音干燥而低沉,带着厚厚的沙哑。
严凉一时间手忙脚乱,“在,我在,没事的,别怕!”
她抓着严凉的衣袖,努力咬着字,“六年前……就该……这么做了,对……对不起。”
“一兮,醒醒!一兮!”
耳中的枪声终于逐渐减弱,那种一直压抑着自己的痛楚也不见了,顾一兮觉得无比轻松。
她只想睡觉,睡一个长觉。
☆、第24章 八学说话的顾小姐(1)
流觞园,坐落于s城市中心的私家园林,山水明净,别有洞天。
梁景衍独自走过长长的走廊,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顾一兮的场景。那是十多年前的一个初冬,当时流觞园还是一个对外开放、供人游玩的花园,梁景深开玩笑对梁邵说:“今天我们去看看你未来媳妇儿。”
梁邵年懵懂,梁景衍当时刚满二十,对家中安排也明白个大概。
那天下起了初冬的第一场雪,梁景深和顾唯仁在走廊里一边喝茶一边赏雪,梁邵跑去庭院里堆雪球。梁景衍想着自己没什么事,便去另一头的室内长廊看书画展。
都是些青少年的作品,他甚至还看到了自己去年临的一幅《洛神赋》。长廊里人很少,一个小女孩踏着轻轻的步子走过来,走马观花似的,看着满墙的书画。她走到梁景衍身边的时候,停下多看了几眼,忽然叹了口气。
梁景衍以为她看的是自己的帖,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叹气?”
那女孩说道:“这幅作品很有意识地结合了褚遂良的结构和柳公权的根骨,前面看着挺好,但后面笔力松了……”她俩往下看落款,“啊,果然,是个小孩子写的,后面坐不住了。”
梁景衍觉得好笑,这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
他指着自己的帖子问道:“这幅呢?”
女孩看了看,微微皱眉,道:“孟頫体我喜欢,但这副字模仿得好刻意,表面看着像吧,仔细看看又不像,有点怪怪的。”
梁景衍听完,竟有些脸红,看着那女孩继续往前面走去,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一直到梁景衍看完字画展,正欲回到之前喝茶的走廊里,惊讶地透过窗户发现,刚才那女孩子,竟然坐在自己之前坐的位置上,笑吟吟喝着茶。
梁景衍一时之间竟然却步,隔着纷纷扬扬的初雪,看那眉目如新,言笑晏晏。
他很快知道,她叫顾一兮,是和自己的侄儿有过娃娃亲的。这女孩十分胆大,长辈与他开玩笑,将来要嫁去梁家,她毫不扭捏,一指梁景衍,道:“是他吗?”
梁景衍红透了脸,再也没敢看顾一兮一眼,但她的样貌,却深深记下了。尽管顾一兮不过随口一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记得他的模样。
后来,他碰巧去她学校演讲,她在课桌下玩折纸,从头到尾,都没有认出他。
又后来,顾唯仁过世,她失踪了好些年,梁家寻而不得。
终于,她又出现了,口不能言,性情大变。但梁景衍知道,她就是她,长在人身体里的灵魂,是不会变的。
可惜,还是晚一步。
梁景衍之前一直在想,真到了情难自禁的时候,他要在怎么向梁家交代。但现在,不会有那一天了。他蓦地就想起当初那副字帖上的字句:“浮长川而忘返,思绵绵而增慕。”
而今,那当初相遇的长廊中空空荡荡,梁景衍独自踱步其中,觉得些许冷清。
这一夜,严家灯火通明。
会客厅里,严凉坐在书桌边,看着窗外成排的树木。夏末的晚风带着些许凉意,树叶被封吹得飒飒直响。
他对面站着严离,背靠墙壁,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局促的模样。
严凉抬眸看去,问道:“你打算这样站多久?”
严离一直低着的头这才微微抬起,低声道:“哥,对不起,我已经是以最快的速度……”
“我知道,不用解释。”严凉站起身,视线又落向窗外,“刘梓心也和你一起回国了?”
严离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严凉,道:“你怀疑是我妈做的?她上个月和我一起回来的,但是哥,她不会的。”
严凉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眉头深深锁起。
他早该料到,这个难缠的女人,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严凉的父亲严敬少时顽劣,虽被迫与他的母亲许敏之结婚,但二人一直不睦,相互冷眼了几十年。
严敬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是严离的母亲刘梓心。严离自小跟随刘梓心在外,被人暗中指指点点说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但他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少年磊落,仿佛永远生长于阳光之下。
严凉见过严敬和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父慈子孝的一家三口,旁人一看都能知道他们有多在乎彼此。反而是名正言顺作为严家长子的他,记忆中从没有和父母同桌吃过饭。
严凉小时候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见到严离母子才知,所谓亲情,是没有比较级的,不是百分百的给予、就是分毫没有。自此他便不再奢求。
六年前严凉出的那起事故险些要了他的命,背后的矛头隐隐指向刘梓心,但严敬做的,只是在第一时间带着刘梓心和严离去了国外。作为补偿,他将严家交给了严凉,随后的六年,父子二人再未联络。
严离看严凉沉思着,心中的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说道:“爸爸病了。”
“哦?”严凉漫不经心地回应一句,缓缓走至窗边,随手捡起窗台上的一片落下的叶子。
“是癌症,晚期。”严离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哥,爸爸其实还是想见见你的,所以我这次回来主要是……”
严凉冷不防地笑了起来,手中一紧,那叶片被捏得支离破碎,“严离,你是在说笑话吗?”
“哥!”严离走上前,一把抓住了严凉的手臂,道:“你知道我是说认真的!”
严凉强硬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臂,抬手往窗外一扬,将碎叶扔了下去,道:“严离,你以后不要在我家出现。”
他不理解,这个自小就没有往来的弟弟,为什么对自己这么亲近。他不喜欢他,很不喜欢,一看到严离,他就不由得想起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样子,那时候,他想一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局外人。
严离走后没多久,给顾一兮治疗的医生从房间里出来。
严凉一听到动静,就走了出去,问道:“她怎么样?”
“两颗子弹,一颗肩上,一颗腿上。”医生擦了擦鬓角的汗,道:“好在是没有伤到什么器官,就是腿上那颗碰到了骨头,以后刮风下雨的天气要特别注意。”
严凉面上还是冷冷清清,但刚才一直紧绷着的情绪总算是缓和下来了,“现在没什么大碍是吧?”
医生道:“有些发烧,明天能退烧的话,就没什么事了。”
严凉点点头,看着留了道缝隙的房门,走过去轻轻地推开,他走进去后,又将门关上。
房间里,顾一兮闭着眼睛,悄无声息地躺在床上。
严凉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微微发烫,他用两只手交替着给她降温,虽然没多大作用,但乐此不疲。
他离得这么近,柔柔的灯光下,都能看到顾一兮脸上细细的小绒毛。她长得并不惊艳,但严凉看着,觉得这五官怎么看都恰到好处,越看越好看。
他从不否认对顾一兮的喜欢,她看上去这么简单无害,又没有脾气,即便被惹急了,也只是红着眼睛看他。她不会说话,但小脑瓜里一定千奇百怪,想得比常人多……哦不,他终于还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严……凉。”只有两个字,这声音却被他深深印入脑海。在抱着顾一兮回来的路上,严凉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反反复复都是她叫他的声音——他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能被人叫得这么难忘。
严凉一直坚定地认为,顾一兮是能说话的,这一吓,倒是真把她的声音给吓了出来。他现在很希望她立马醒过来,他想听她说话,说什么都行。
顾一兮昏昏沉沉中,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
夏语冰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她穿同款的,淡粉色。那是一个不算太热的暑假,她们吃完西瓜,夏语冰突然从席子上坐起来:“一兮,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顾一兮正在懊恼裙摆上溅到了西瓜汁,问道:“见什么人?”
夏语冰压低了声音:“我爱的人,婴儿的爸爸。”
顾一兮的目光落在夏语冰的肚子上,又骤然抬头,瞪大了眼睛,在惊叫出声之前,被夏语冰捂住了嘴巴。夏语冰不显怀,已经五个多月的孩子,不仔细看的话,还误以为她只是长胖了。
夏语冰道:“三个月前我们吵架了,但是昨天,他通过我朋友跟我道歉了。他今天会去一个地方,离我们这里不远,我们偷偷跟过去,给他个惊喜!”
一直以来追求夏语冰的人很多,但她从来没有和人谈过恋爱。直到前两年,她开始频繁地往外跑,那个人似乎很神秘,他们在一起很久了,但顾一兮从未见过他。
顾一兮抱着十万分好奇的态度,和夏语冰一起去,但到达目的地后,她就觉得无趣了,这是一个临海的荒弃厂房,一看即知,里面十分空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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