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不敢将缘由明讲,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只如往日一般黏到水泩身边来。
水泩笑着将她揽在怀里,“你呀你呀,怎么年岁痴长,越发黏人孩子气了?”
元春乖乖趴在他怀里,不由自主得又抬头看他——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他在自己眼中竟一点儿也没变?分明已不是当初鲜衣怒马的王孙公子,看着他,还是一样会有悸动心跳。也许是每天都在一起,那改变也不知不觉,如滴水石穿。
无声无色的,这人已然将她*蚀骨。
让她在明知要离别,连子女都不敢亲近之时,仍想要将他拆吃入腹、死生不复分离。
“殿下……”这个称呼属于两人的青葱岁月,属于那遥远又深刻的前世。
已经许久不曾听到元春这样喊自己了,水泩心中微动,掩了书卷,垂眸看她:女子目光盈盈,红唇翕动,似有无限情意不知如何诉说。
“夫君……”元春再唤。
水泩有些疑惑,还是笑着接了一句,“娘子。”
见他笑了,元春也笑,笑着笑着,眼里竟跌出泪来。
水泩脸上的笑容沉了下去,他手势轻柔得为元春揩泪,抱着她慢慢坐直了身子,“怎么了?”他把这两日的事情在脑海里飞速得过了一遍,找不出任何迹象。这不禁令他愈发不安,只面上不显,先柔声安慰着怀中人。
元春又哭又笑,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水泩一张脸都急得发黄,不禁更是心酸,好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哽咽道:“今夜宝玉成婚,我是太高兴了……”
水泩松了一口气,啼笑皆非,摸摸她脑袋哄道:“朕知道。朕今早还下了旨意的。不是说好了,明日朕带你归宁,恭贺新喜的么?怎么这一会儿就百感交集起来啦。快别哭啦,哭坏了眼睛,明日家里人看到问起来,朕怎么好意思跟外人讲……”
元春含泪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双唇、黑嗔嗔的双眸,那些话语像一只温暖的手,带着神奇的魔力抚慰她酸涩的心,却没有进她的耳。
她分明在听,却似乎并没有听懂。好像在这一刹那,她变成了还未习得如何说话的婴孩,一切的语言都是混沌,只有他的眉眼是鲜明。
她把双臂环在他脖子上,轻轻唤着,“水泩……”
她的声音那么甜、那么软、那么依恋。
“水泩……”她吻上他的唇。
水泩,我好欢喜你啊。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欢喜你啊!
泪水滑过唇际,化成舌尖淡淡的苦涩。
***
水泩睡着了。
星星不懂人心,西天的天狼星如常升起。
元春在水泩怀中,缓缓闭上了双眼。
自此,世间再无贾元春。
作者有话要说:╮(╯▽╰)╭每次结文的时候都好虐,这章虐元春,下章虐水泩。
不过归根结底都是在虐我自己,肝疼。
下一更七点半~~
谢谢昨天周一还坚持留言的姑娘们,好爱好爱你们!
第58章 再续半世缘
水泩醒来的时候发现独自睡在一张大床上。
他感到很不对劲。
首先,床帐是晃眼的明黄色,而不是元春喜欢的杏子红。
他动了动脖子,发现只有一个枕头,两侧是空旷的明黄色被单。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
水泩打量着四周,慢慢坐起身来。
“皇上,您醒啦?”守在床边的太监上前为他穿靴子。
水泩认出他是小高,皱眉问道:“你们娘娘呢?”
小高跪在脚榻前,手上提靴,口中笑道:“回皇上话,您是指……哪位娘娘呀?”
说话间,伺候梳洗的一众太监宫女鱼贯而入。
水泩轻轻在小高肩头踢了一脚,“胡说什么,自然是你家宸妃娘娘,哪里还有第二个娘娘?”
小高挨了这一脚,顺势往后一倒,跪在地上道:“奴才愚笨,是是是……自然是陈妃娘娘。”心里却糊涂,想着后宫十来位小主哪位是姓陈的。
水泩见跟他说不明白,打眼一看,正见到碧玺与抱琴端着铜盆走进来,便指着抱琴道:“抱琴,你过来,朕问你话。”
那“抱琴”愣了一愣,却先跪下来道:“奴婢谢皇上赐名。”这才走上前来。
水泩愕然,“赐名?你原名叫什么?”
“抱琴”道:“奴婢原本贱名嫣红。”
水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胃里涌上来,他还能镇定,指着“碧玺”问道,“你又叫什么?”
“碧玺”福身道:“奴婢贱名姹紫。”
水泩打量着这陌生又熟悉的寝宫,看似与记忆中的一般,却又少了些什么……少了什么呢?
竹榻右侧的针线篓不见了,她亲手贴在床柱上的五福剪纸也不见了,甚至连从窗户望出去……那棵她最爱的石榴树也没了……就好像,她从来不曾住在这里一样。
是了,还有孩子!
纯哥、毓哥、秀姐应召而来。
孩子还在。
“纯哥,你还记得你母妃吗?”
“回皇阿玛,儿臣还依稀记得母后仁爱,虽母后已驾鹤,然生养之恩不敢或忘。”
“母后?驾鹤?”
纯哥不解得望着水泩,不懂他在疑惑什么。
“好,朕知道了……你带着弟妹下去吧,去吧……”水泩眼望着三个孩子出了殿门,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一直以来最怕的噩梦,来临了。
从他再度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恐惧着的噩梦;从她越发粘人的哪一天开始,就越发逼近的噩梦;在她昨夜甜蜜醉人的吻里,已经近在咫尺的噩梦。
他召来了周用诚,此人可谓一部活的大事纪。
“给朕说说荣国府的事。”水泩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周用诚舔舔嘴唇,开讲,“当初圣祖爷驾崩,承伯公篡位……”
“承伯公?”
“……靖亲王?”周用诚试探着换了个称呼,这还是您亲自给人家改的,怎么又不满意了。
哦,是他。永泩含糊应了一声。
“靖亲王窃国期间,以几桩命案、放贷牟利、支持反叛等数罪,将荣国府抄没,爵位收回,男丁十五以上流放三千里,女子收入罪奴。待到三年后,皇上您光复正统,荣国府正经主子已经死离散尽。传言说原荣国公的小孙子,衔玉而生的那位倒是还在人世,只是出家做了和尚——只是这一二年也再没消息了。”
周用诚一气说完,良久不闻动静,不禁小心翼翼瞄了一眼,只见皇帝一动不动仰面靠在椅背上,不由得有些摸不清状况,试探着问道:“您是想找找荣国府的后人?”
“……贾家,她呢?”
“皇上,”周用诚胆战心惊地小声问,“谁?”
“贾元春……荣国府的嫡长女。”水泩慢慢将右手覆在眼皮上,声音疲倦而浑浊,几乎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周用诚顿了顿,也得亏他是京都的百事通,不然寻常人哪里知道闺阁女子名姓,“据臣所知,荣国府并没有嫡女叫元春的。荣国公倒是有一位嫡女,名唤贾敏,嫁给了巡盐御史林如海,如今两人都去了。若说贾敏再下头一代,荣国府只有两个庶女,并无嫡女。”
……竟是压根儿就不曾存在过。
“皇上,您是要找一位叫……贾元春的世家嫡女?”
只听她的名字,都是一种撼动。
水泩没有回答,他缓慢而疲倦地晃了晃手,示意这位近臣可以退下了。
周用诚追随这位年轻的帝王十数年,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杀伐决断,见过他在权谋中的诡谲老道,见过他在政事上的清*杰——却从来没有见过此刻这般,疲惫、迷茫、不堪一击的样子。
不,甚至不需要谁来击打,皇帝他仿佛已经从内里碎了。
周用诚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心,这担心驱使着他又多问了一句,“皇上,需要传太医吗?”
他屏息等了良久,只等到了皇帝的一个字。
“滚。”
作为一名文人,被人甩了这样一个字在脸上,即使那个人是皇帝——周用诚也要辩一辩道理的,他抬头张嘴,还没说话,先看到了让他震惊到失声的一幕。
皇帝双手交叠盖住眼睛,却盖不住那透明色的液体从指缝间涌出,滑过两腮,滴落脖颈,消失在衣襟间。
皇袍上张牙舞爪的五爪龙,被泪水打湿,变成了沉郁的暗色。
这还是那位铁血皇帝吗?
周用诚不敢再看,敛目躬身悄悄退了下去。
史载:嘉和八年,元正帝遣散后宫、废止小选,昼夜居于乾清宫;嘉和十四年,元正帝为太子定高将军长女(安玥郡主所出)为太子妃;嘉和十七年,太子大婚,元正帝意欲退居太上皇,太子坚辞再三,帝意已决,不可动摇。同年,纯和帝继位,改年号为仁通。太上皇欲为姜太公之行,此后不复见于史册,卒年不可考。
***
贾元春又走在一片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