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拙劣的谎话自然骗不了皇太孙。
只是皇太孙也没有戳破,只摸起枕头旁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见上面指着半夜两点,不由静了一息,而后道:“还有些渴,再端一盏茶来。”
贾元春应声到外间倒茶水。
皇太孙耳听着女孩细碎的脚步声,眼望着虚空中某一点想着什么。
一时贾元春回来,皇太孙拉她在床榻边坐下,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碗盖上,心中踟蹰,双目注视着贾元春缓缓道:“你我之事,待到来年,孤便告知皇祖父,去贾府求娶——可好?”
皇太孙如今还在废太子的孝中,婚事要待来年才行。
贾元春听他这样说,不禁心中大恸,知道自己这一日虽处处掩饰,却没逃过他的眼睛,所以才有这样一番话说来安自己之心。她何德何能,竟能得殿下如此用心用情?然而她是决意不嫁了的,注定要辜负这一片真心真情,岂不让人腹内悱恻?
她抿紧了双唇,想要说一声“不”,却最终在皇太孙镇定中隐含忐忑的目光里败下阵来,垂了睫毛低声道:“我……听殿下的便是。”
这一句回答也是拙劣的谎言。
欺君之罪,论罪当斩。
生而尊贵的皇太孙殿下这还是第一次被人当面撒谎两次。还是这样随意、敷衍的谎言,说的人都没有想要让它听起来真实些。
有一点怒气在他胸中燃起,却是无种之火,底下全是空茫茫的惶然——他不太懂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却意识到此时此刻是无法从女孩口中问到什么的。
皇太孙灌了一口茶水,目光研读着女孩脸上的情绪,他想事情的时候会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明日孤让小高去贾府传旨,请你的母亲等人进宫见见你。你入宫这二年,也想家了吧?”皇太孙最后这样提议,这是他能想到的可以让贾元春开心些、安心些且不会出错的事情。
贾元春忽而想到上一世声势浩大的省亲,她的确思念贾府的亲人,然而乍见便别离,徒增伤心,因淡淡道:“多谢殿□□恤,只是家母等人入宫还要按品级大妆,徒增烦累。为我一点私心,又何苦来哉。殿下的心意,奴婢心领了。”说着,她收过皇太孙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碗,背过身下榻,轻声道:“殿下歇了吧,明日还要早起的。”
皇太孙捉住了她的手腕,拉着她回转过来。
他仔细盯着贾元春的眼睛。
贾元春不由得垂下睫毛,有些想要逃开。
“你在生气。”皇太孙的语气很肯定,他在心中把这两日的事情飞速过了一遍,问道:“为何?”
贾元春听到自己心中恍然大悟般“啊”了一声,这一日不知如何排解的烦闷,竟然是她在生气么?
皇太孙攥紧了她的手腕,将她更拉近了些,他上身前倾,几乎要与她贴到一处,他轻轻道:“你在生孤的气,为何?”他眯眼想了一想,“孤傍晚回来,在书房……你当会儿就在生孤的气了。”他想到刚回来时,贾元春恭敬的姿态,细想起来似乎有些浅淡的怒气。
贾元春却是已经痴了。
原来她是在生气,为了廖姑姑口中莫须有的“侧妃”之事,气毫不知情的皇太孙殿下。
她真是好笑。
“我是在气我自己。”贾元春喃喃道,她本灵慧,此刻一通百通,对着担忧不解的皇太孙温软一笑,柔声道:“奴婢是在跟自己较劲儿,这会子已经好了,倒让您担忧了。夜深了,您快睡了吧。有多少话,咱们明天白日再说。”
她此刻态度真挚,皇太孙已是信了一半,想问她为何跟自个儿较劲儿,听她后一句分明是不想多提的意思,倒也不愿勉强,因牵着她手,亦柔声道:“孤不想看你伤心难过,你现今有心事不愿告诉孤,想来是孤有让你不能安心之处。天长日久的,总叫你能明白孤的心意,不再自个儿闷着。往后你若有不能对外人言说的苦闷,答应孤别糟蹋自己身子,捡一二愿意说的告诉孤,可好?”
贾元春垂着头,不敢让皇太孙看到她眼中的泪,她极轻地“嗯”了一声,忽而低声问道:“那您呢?您今日又是为何事难过?”
皇太孙有些意外,听她话音不对,侧首一看眼眶红了,便有些慌,不知不觉地就将人半揽在怀中了,有些生疏得拿帕子为女孩拭泪,口中笑道:“这是怎么了?竟哭起来了,想来是孤哪里说错了。”
被他这样温柔地哄着,贾元春的泪水便有些止不住,她扒着他胸前明黄色的中衣,略带哽咽得细声道:“我同您的心是一般的,亦不愿见您独自伤心难过。”
作者有话要说:码到凌晨四点半,胸痛。
兔子回来了,尽量日更到完结。
这一更算昨天的,今晚还有一更。
☆、第41章
两人自从夜诉私语后,心底又别有一番亲密。只是太孙仍在孝中,兼爱重元春,行动处却无逾礼;元春虽说自己心中拿定了主意不嫁,却也着实欢喜太孙,便隐下心思,贪这片刻欢愉,只待来年再理论。
元春虽不愿劳动家人入宫相见,但是她心中思念亲人——这一节皇太孙是知道的。两人熟稔起来后,宿夕相对倒有些无话不谈的味道。
八月十四日,阖宫上下都准备着明日的中秋节。皇太孙却携了元春出宫去了。
他这一二月忙着新稻种之事,几乎隔几日便要去御稻园看看,带上元春同行却是第一次。本来嘛,皇太孙殿下忙政事、勤庶务的时候,带着贴身服侍的女史——没有这个道理。
虽知与礼不和,贾元春还是难掩兴奋。便是在贾府,她都很少有机会去到外面看看走走,更何况是入宫之后。
贾元春在马车上,终究是忍不下心中好奇,悄悄拉起车窗一角觑着外面,却只见到护在左右的马队,不禁有些失望。
皇太孙失笑,他一手捧着卷《稼穑大集》,一手将元春柔荑握住,温煦的目光从她脸上一转落回书册,口中安慰道:“改日微服出行,再带你来见识世情百态。”
贾元春抿嘴一笑,离了车窗,想一想道:“殿下还是以安全为要,便是微服,护卫之人也不可少的。”
皇太孙笑道:“女史所言极是。”便低头看书,不再说话。
贾元春也不来惊扰他。
不一刻马车停了,贾元春倒也并未多想,如常下了马车,打眼一看,已是愣了。
这里并非御稻园,却是一处府邸,两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上悬一匾,匾上书了“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府门前原立了十数个下人,虽不知来人身份,但见这两侧护行的马队,再看马车用制,早已有人进去通报。
贾元春压住心底的欣喜、感激、酸涩,回身对也已下来的皇太孙深深一福,口中只喊了一声“殿下”,便觉要落泪般说不出话来。
因在外面,皇太孙便不好如往常般去摸摸女孩发顶以作安慰,只笑道:“去吧,晚些时候孤再来接你回去。”
正说着,那正门便缓缓开了。
荣国公亲出来迎,一见来人,不禁好是惊诧,颤巍巍上前来拜,“殿下。”
皇太孙忙架住他双臂,不受他拜,口中道:“荣国公年高,不须多礼。”
荣国公压住心底的惊疑,欠腰笑道:“殿下驾临寒舍,实乃寒舍上下的荣耀,您是……”他很有技巧性得停了下来。
“临近中秋,孤送您孙女回家看看,也是天理人伦。”皇太孙微笑着,姿态高洁,目光落在贾元春身上便软了几分,交代道:“回去时,孤会让小高先行,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在家便安稳与亲人一聚,知道了?”后面这两句,却是对贾元春说的,同与荣国公说话时绝不相同的语气,怕是连他自己也没察觉。
贾元春却是听得耳根一热,当着祖父的面,更不好多说,只低声道:“是,殿下。”
“孤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府上叨扰。”皇太孙又扶着荣国公肩膀勉励了几句,诸如“您是皇祖父用老了的人了,万望保重身体,朝廷如今又兴诸样新事,说不得什么时候还得用您”这样的官面话,他说得和煦自然,情真意切,与他尊贵的地位联在一处,饶是荣国公是成了精的狐狸,也不禁鼻酸眼热。
皇太孙走了,荣国公望着两年未见的长孙女,心情却着实有些复杂。
当初是贾元春深夜冒雨前来,同他说太子一系危如累卵,要用“拖”字诀,避开为太孙女史的指派;一晃两年过去,太子果然如她所说,被废;但她也没逃开为太孙女史的命运。如今见一国太孙竟肯亲自带她回府,便是宫里真正的娘娘也不曾听说有这种体面的。如今朝中三分天下,靖王爷、七王爷,再加一个皇太孙,贾元春能在皇太孙跟前有这样的体面,兴许是贾府枯木逢春的时机到了?又或者是摧枯拉朽倒去便在眼前。
不过一刹那间,荣国公心底已经盘算过许多念头。
贾元春却无暇顾及此刻祖父心底的电闪雷鸣,她一步踏进荣国府已是软了膝盖。
家,就是这么奇怪的存在。
细论起来,上一世她居于宫廷的时间还要多于在荣国府,况且在荣国府时又要大半时候是懵懂不知事的,然而临到黄昏路近,心心念念的却还是荣国府。她一步步走过去,前世梦中回荣国府时那种怪异的心情又涌了上来。有些亲近,有些温馨,却又恍惚不全是,景色是不曾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