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在想什么?”安玥郡主静静地问。
马蹄声越来越近,一下一下,如同踏在元春的心上。
东平郡王的世子孙穆如琦,比安玥郡主略大几日,也到了成婚之时,只是尚没有婚约。外男、东平郡王府、污了的裙子、安玥郡主知道她入宫是要被指派去哪里……一样一样,像是被打乱了的玻璃弹珠,在她脑海里互相撞击弹跳着,串成一条极隐秘的线……月贵妃的那一声叹息,“她倒是个情痴。”
安玥郡主,为着对谁的情而痴了?
“我这个大侄子,生得好学问也好,只是眼界高。母亲与长嫂为他寻觅百家女,他却一个也瞧不上。”安玥郡主握着贾元春的手微微收紧。
贾元春迎着她的目光,不避不让,面色平静,含笑道:“世子孙年纪尚幼,倒也不必急于婚事。好男儿志在四方。”
“有道是成家立业。家未成,何以立业?”安玥郡主的手还在用力,指甲掐在元春手背上留下道道痕迹,两个人却像是都没了知觉,“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孙,也不算辱没了妹妹。”
安玥郡主这句话一出口,简直是挑明了!
“只怕是我会辱没了世子孙。”贾元春垂首低笑,“为了保住世子孙的高洁,我只能一死以全郡主美意了。”
安玥郡主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来,“以死成全?”
贾元春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面上却还笑着,她歪着头打量着安玥郡主,忽然伸出没被握住的那只手去,姿态轻柔得为她理了理鬓边发角,“郡主花容月貌,本应嫁个极好的人家。但我若是在府上没了,外面不知道的难免会传起来。”
“那位贾家大姑娘是怎么没了的啊?不晓得,听说是去了一趟东平郡王府就没了。东平郡王府?与贾家可有什么交情啊?不晓得,听说素日里并没有什么交情的,那贾大姑娘才从宫里回贾府就被请去郡王府了。只可惜了那贾大姑娘,才被选为女史,可惜没这个福分。是啊,却不知道这贾大姑娘当初是被指派到哪位贵人身边去做女史的啊?”
贾元春每说一句,安玥郡主的面色就白上一分。待贾元春问出最后一句,安玥郡主猛地闭上了眼睛。
马蹄声停在了轿子边,东平郡王府的世子孙认出了这是安玥郡主的轿子,勒马问道:“小姑姑怎得走了这里?今日前边宴客,外男出入往来,该当心才是。”分明是清朗的少年声音,语意却老气横秋得很。
安玥郡主缓缓睁开眼睛,她看了贾元春一眼,放开了握着她的手,然后……
——她猛地拽下了车帘!
刺目的阳光透过松叶间的缝隙漏了下来,有一缕没经阻挡直直射·入贾元春眼睛里来。
眼前是一片让人眩晕的金黄,贾元春端坐在车中,不避不让,迎上世子孙的视线,尽管逆着光看不清他的容貌也绝不低头!纵然是外男,纵然是瓜田李下——然而,此时此刻,这场祸事,不是她低头就能够避开的!
所以,绝对不能低头!
穆如琦不妨轿中还有另外一名不相识的少女,登时涨红了脸别过头去,低声道:“不知有外客在,在下唐……唐……突了。”大约是窘迫,又或者有点说不清的紧张,他竟然磕巴起来。
安玥郡主大笑起来,笑到打跌,伏在车中软座上,一滴晶莹的泪伴着笑声从她眼角飞出。
“如琦,你现下知道有外客在了,还不快走远些?”安玥郡主嗔怪着她侄子。
穆如琦越发红了脸,“是……是……”他打马飞驰而去,只觉得方才喝下去的酒晕上头来,让人陶陶然晕晕然不知所以然。
他向来是有这个习惯的,饮酒之后喜欢来万松林骑马绕一圈,发发酒劲,不用喝醒酒汤也就好了。今日却觉得骑马并不能解酒了……素色的车帘骤然落下,阳光洒在那女孩脸上,她昂头,直直得望向他,目光所到之处仿佛能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海啸!
她是谁?她是谁?
这个问题像一枚种子落在穆如琦心间,在此后经久的岁月里生根发芽,长成一株参天大树——却不敢为人所知,沦为他这一生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
然而此刻,不管是设局的安玥郡主,还是入瓮的贾元春,都对这一无所知。
贾元春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知道危险暂时过去了,轻轻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已经汗湿里衣。
“无怪乎皇上会亲自选定你为女史,又将你指派给皇太孙。”安玥郡主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日前母亲入宫觐见太后娘娘,正遇上太后娘娘与皇上争执。太后娘娘向来不问朝政,皇上有素来孝字当先,两位圣人会争执起来,可当真是百年不遇的。为的却是一个你。”
贾元春静静听着。
“皇上要将你指派到皇太孙身边做女史。”安玥郡主嗤笑一声,“这算是什么?侍女?姬妾?还是未来的皇太孙正妃?太后娘娘说从来没有这样的规矩,皇上则说……他定下这么条规矩,从今以后就有了!听听……”她细细得看着贾元春,“我就想见见你,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方才见了倒也不觉如何,论美貌石家姑娘不输于你,论才情冯妹妹比你好,便是论贤德——你也比不上谢姑娘,倒真不知道皇上看中了你哪一点……当然你也不算坏的,配我那个大侄子也算配得上。便是我当真让你失了清白,嫁给了我大侄子——也不算害了你。东平郡王这样的家世,我大侄子那样的人品,难道还是占了你的便宜?”
安玥郡主这是在认真的说,她就是这么认为的,毁了你的清白又如何,让你一个五品官的女儿嫁给郡王府的世子孙还是便宜了你呢!
贾元春不打算与之争辩,她们的道理不是同一国的,讲不通倒不如省些口舌。
安玥郡主自失一笑,凝视着贾元春,露出几分深思,“但是方才我虽然打消了毁你清白的心思,却到底心中不忿,故而扯落车帘,你不避不让、不惊不慌倒让我有几分佩服。所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女儿家里能做到的,你算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会粗线~~兔纸会乱说咩~~
话说安玥郡主这样的,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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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初逢如故人归
安玥郡主对贾元春下了这样一语评价,便往后仰去将肩背靠在车架上,闭上了双眼,似乎有些疲倦了,又或者是那让她对贾元春热切到异于寻常的的动机已经消失了。
轿子在万松林中不紧不慢得前行,风与阳光裹着草木清香从被扯落了车帘的窗口灌入。
贾元春抚摸着袖子里的玉簪,簪子上的凉意透过手指沁入心底,让她发胀的身心都渐渐冷静下来。
“郡主,揽月阁当真有我能穿的裙子吗?”
安玥郡主听她换回了“郡主”的称呼,微微一笑,仍是闭着眼睛,淡淡道:“一个郡主怎么会住在二门口的阁子里呢?前面的阁子,的确叫揽月阁,也的确有你能穿的裙子——只不过不是我住的地方罢了。”
这揽月阁,并非安玥郡主起居之所,却是最为她钟爱之处。因为,这阁子本就是为了她痴慕的人而建的。
自从她痴慕于皇太孙,听闻东宫有阁子,却不知何为阁子;又听闻他素喜竹楼,可听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便勒令工匠破开如椽的大竹为屋瓦,于三月内建成了这阁子,初名为“听雪楼”,与东宫的“霰雪阁”相呼应,后郡王亲自更名为“揽月阁”。建成当日安玥郡主便迫不及待得入住观赏,却到底无法请心底的那人来观赏。
贾元春跟在安玥郡主身后,轻轻踩着竹制的台阶上了揽月阁的二楼。
二楼当中置了一架汉白玉座的玻璃屏风,东向窗下摆了一张竹绿色的软榻,榻上此刻正朝内侧卧着一名丫鬟。她穿了一身海棠红夏衫,手搭在腰间,松松地握着一把团扇,袖口翻开露出一节羊脂玉似的手臂,乃是夏日午间困乏睡着了。
连安玥郡主一行人的脚步声都没能惊醒她。
安玥郡主轻轻走上前去,探着脖子瞄了那丫鬟的睡容一眼,咬着银牙拔下头上细长的金簪来,狠狠一下戳在那丫鬟裸·露着的手臂上。
那丫鬟睡梦中惊叫一声,捂着手臂跳起身来,一睁眼就看到安玥郡主倒拎着金簪立在她眼前,那金簪尾端还沾着血珠子,忙将叫声压了回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郡主开恩……求郡主开恩……”
“你叫什么?”
“……奴婢……奴婢贱名绿翘。”
“绿翘?雅得很嘛。”安玥郡主将那金簪随手抛落在地,“揽月阁是什么规矩,嬷嬷没教给你吗?”
“教过的,教过的……是奴婢错了,打扫了一上午累了,想着躺一会……”
“那是你能躺的地方吗?”安玥郡主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