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点点头,这民意的起落浮沉倒是掌控得游刃有余,只他此刻的心思却不再此处:“太太呢?”
“府里事儿多,许是……”话虽未说尽,但其间的意思却十分明了。林平稍稍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只往赵家班多送了回赏银。”至于究竟是送赏银还是旁的,林平却不再往下,想来,老爷心里也有思量定论的。
赏银?林如海眸色转深,目中精光湛湛,手指轻轻叩击着身旁的榻侧:“自帐房领……也一百两,送去乐善堂罢。”林平领命称是,刚欲离开,却听林如海又笑道,“既是太太小姐的事儿,便同太太也说道一声,总不能例外才是。”说罢,转头看了眼矮几上已沁冷的汤盅,嘴角微抬,略带讽意的笑容隐了隐。
林平低头快步地退出屋子,忍不住用力搓了搓两条胳膊,看了眼夜幕沉沉的天色,哆嗦着又一头扎了进去。
林平地去而复返,却也将贾敏兀自强撑的镇定击破,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软塌塌的,再无一丝气力,可最难受的还是心口,窒息般的憋闷,让她忍不住捂着心窝喘咳起来,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一般,咳到尽处,再支不住倒在了榻上。掌心不知何时又沁了血,自狰狞的血痂淌出,染到了衣襟上,落下一滴一滴的印痕,如同隔夜烛台上龙凤团烛残存的珠泪,又想极了许久许久前,一宿醒来时雪白的素锦上落下的殷红。
李嬷嬷慌忙地上前 着后背为她顺气,却被贾敏伸手推开,惨然笑道:“没想到,呵呵,竟然叫我给那贱人送银子……他竟叫我……这欲置我和玉儿于何地?”
林平的话很短,却一字一字,针扎似的刺在她心坎上。什么旁家太太小姐也这样做了,旁家如何,与她贾敏何干?她情愿也支个粥摊赈民,甚至拿了大把的银子撒出去,也绝不愿交到那乐善堂,那个女人手里去!用她的银子,成就那女人的美名,这叫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还要将那红绸匾额请进府里来,今日进来的是她的匾额,明日可不就成了她母子过门?再往后,可还有她和玉儿的容身之地?一想到自己千宠万疼的女儿委屈了,一想到自己千恩万情的丈夫被夺了,贾敏只觉得遍身骨头都在打颤,整颗心更是撕裂般的疼,这叫她如何舍得?
明日天一亮,以她和黛玉名义增出的银子就要到了那女人手里,贾敏便觉自己的面儿里儿全被卸下了,甚至,她能看到那女人骄傲的嘲讽的笑,忍不住恨声道:“林如海,你好狠的心肠!”
“太太,您可要早做打算才是啊。”李嬷嬷这下也心焦起来,若是往日,即使老爷不得已而为之,也毋需林管家亲自过来一趟通知太太,外院独自做了也就罢了,可眼下,这可不生生打了太太的脸?甚至,连小姐也……
“嬷嬷,你替我好生查查,她们落脚何处,平日都做些什么,往那些个地儿走动,和那个姓秦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交情。”贾敏伸手抹去唇角的腥热,眸中冷意凛然,当初叫你逃过一劫,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多走运。
李嬷嬷连忙应下,又提议道:“那苏轩,太太觉得是不是也……”
“若是苏云岫出了事,他还能成什么事?”贾敏眯着眼寒声道,苏云岫一直图那善名,可不就为了苏轩,可若是善不成反恶了,一个克父的命格,再加上一个声名狼藉的母亲,那就是他一生要背负的污点,还如何走得了清流之路?
“太太说的是。”李嬷嬷顿觉眼前一亮,不由笑道,“老爷不过也相中了这,若是苏轩毁了,老爷怕也不会有这念头了。”
贾敏低头寻思了一阵,忽然又黯淡下来:“此事三分在人为,七分看天意。若是早些时日也就罢了,眼下却也碍难了。”想起林砚,贾敏便觉眼下插手怕是不易,可若什么也不做,坐以待毙更不是她的性子,只恨自己醒悟得太晚,错过了良机,“嬷嬷,你说玉儿,若应了母亲的意思如何?”
李嬷嬷愣了一会:“太太的意思是?”
“宝玉那孩子,我虽并不十分中意,甚至顽劣,又不喜读书,母亲宠爱尤甚,长此以往,怕是以后也难成才。”说到这,贾敏忍不住又捂着心口咳嗽了起来,李嬷嬷连忙上前与她顺气,却听她慢慢地又继续道,“只是,母亲和二兄待我素来宽厚,玉儿将来若是真的……想必母亲和二兄也是极疼爱玉儿的,自也不会叫玉儿委屈了去。”
“只是……太太不是一向不喜这桩婚事的,怎忽然又改了?”在李嬷嬷看来,自家小小姐那是千好万好,若是许个不成材的男儿,纵使是锦衣玉食的国公府,小姐的娘家,也是委屈了的。
“若有旁的主意,我何曾愿意动这心思?”贾敏幽幽地叹了口气,“眼下,老爷已经不待见我和玉儿了,若是我再有个什么,等那母子俩进府后,玉儿的终身可就由不得我了。与其由着那贱人将来作践了我的玉儿,不若早早订下了,这宝玉虽不算良配,有母亲和兄长在,总比别家要强些。”
第41章子浚会友夫妻对峙
当听闻林平再访乐善堂时,苏云岫足足愣了半盏茶的功夫才缓过神来,心里暗忖着他的来意,不知究竟又有何事糟心,宋姨娘的故去,让她心里内疚不安,也再没详问过林府之事,此刻忽然造访,让她心生警觉,可一转念若真有要事,来的怕也就不是管家了。如此一想,倒放心不少,一面吩咐下人领他至正厅,一面略作梳洗。
苏轩原在捎间温习功课,听到外间响动也跟着出来,看他一脸执拗,苏云岫心中暗叹,倒也点头应下了。母子俩便相携着往前院行去。
正厅里,林平并未入座,只垂手立在偏侧,见两人进来,眸色微微一敛,上前打了个千儿,语气里透着几分恭谨和亲近:“林平见过苏夫人,少爷。夫人安,少爷安。”
苏云岫蹙了蹙眉,却也没计较言语中的模糊,伸手虚扶了一把,含笑道:“林管家客气了,只不知今日登门造访所谓何事。”
林平忙笑着把此番来意细说了一回,倒叫苏云岫很是讶然,也有种说不出的好笑。这林家夫妻俩究竟图的哪般,她原以为,贾敏或者会自家做一回散财童子,施粥也好,布药也罢,应一应眼下纷纷的局面也就是了,却不想竟真的送了银子过来。这贾敏当真有如此胸襟气魄,还是转了性子?又或者是……无可奈何?
此念一生,苏云岫似是抓住了什么,思路也随之活络几分。先有小方卿,再有宋姨娘,想必府里投机之人也不难寻,只不知究竟闹到哪般境地,让贾敏不得不叫林平走这一遭,若还有旁的法子可用,想来她也是万不甘如此的。纹银整整齐齐摆在桌上,苏云岫忍不住勾唇笑了,起身朝林平轻施一礼,曼声道:“我便替乐善堂里的百姓们对林夫人与林小姐道声谢了,也请林管家同林夫人言明,这银子,我们定会尽数用于救济,他日亦会有回礼送出,虽不是多贵重的,但也是乐善堂的一点心意。”
自进屋以来,苏轩便一直站在苏云岫身后,话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可又怕出声不妥,低着头死死咬住唇,咬出密密的一排牙印,却还压不住唇角漏出的笑意,母亲这话也太有趣了,明知那女人并非甘心情愿,却还偏生要弄个匾额红锦,敲锣打鼓地送上门去,落到旁人家那是好事,落到林府,岂不是有意在打贾敏的脸面,让她心里更加膈应?甚至,他忍不住在想,母亲非要整出这送匾的事,是不是就为了此刻。
苏轩能想到的,林平如何想不到?瞧见苏云岫起身,他心里便在暗暗叫苦,主子博弈,遭殃的就是这些个做奴才的。
面前这位的礼他可不敢生受,林平连忙侧身避过,眼下府里这般光景,来日方长,究竟这苏家母子会如何造化,他可说不准,但无论如何,客气恭谨些总是好的:“苏夫人的话,小的会原原本本说与主子听的。”他可没说,主子究竟是林如海,还是贾敏,总归都是他的主子。
事了后,苏云岫亲自起身送他到门口,林平推诿着连说不必,却被一句轻描淡写的“共襄善举皆为贵客”挡了回来,只在心里暗赞声滴水不漏,倒也没再阻她的动作,只侧让出正路,走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权作尊卑之敬。
送走林平,苏云岫心中畅然,到了前院,让人去屋里取了银两过来封存留档,又叮嘱了几句回赠匾额之事,正欲回转房中,却见秦子浚匆匆从外面进来,不由止住了脚步:“可是出了什么事,我瞧着你的精神似乎差了些。”
秦子浚猛地停了步子,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与平日不大相仿的复杂,让苏云岫有些担忧,嘴唇翕动,还未来得及开口,他已阔步到了身旁,为她撩开帘幕,只得暂先把心中忧虑放下,两人并肩往里院走。踏上屋前石阶,秦子浚放缓了步子,不再往屋里走,只转身看着小院里紫藤花郁郁葱葱开得正盛。苏云岫也随之停下,顺着他的视线落到花架上。眼下暖日正艳,为同在屋檐下的两人镀了金色的晖芒,檐角、圆柱的影轮又拖曳着落在身上,描下斜长的暗色印子,光与影纠葛交错,明明是泾渭分明,却又透着几分别样的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