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如海伸手扶起她,往正位坐下后,贾敏笑着拧了帕子,替他净手,道:“老爷今儿回来得似乎要比往日晚些,公事繁冗,妾身也不大懂那些,只是老爷可千万仔细着些身子,眼下虽已入春,可早晚间仍有些寒意,老爷也要多注意些才是。”
林如海含笑颔首道:“有你在,我哪还敢不经心?先前这是怎么了,可有什么碍难之事?宅内事多,真是辛苦你了。”
“能嫁给老爷,又有了黛玉,是妾身莫大的福分。可惜妾身是个没用的,所幸还能在宅子里帮上些忙,若不然,妾身真的是无地自处了。”贾敏微微低下头,露出一小截白净的脖颈,比起平时更多了几分娇柔无助之美,只眨眼功夫,又抬起头来,回身吩咐下人将温在炉上的汤盅奉上来。一如平日的雍容优雅,似乎先前所见不过是一场虚幻。
林家素来讲究惜福养身,饭前常先用些滋补汤盅垫肚,用饭时满屋婢人侍立却安静无声,饭后待米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以求温养己身而不伤脾胃。
三人用过饭,捧上茶水,这才坐下一道聊天说话。黛玉年幼娇弱,不多时便有了几分倦意,贾敏便细细叮嘱了一番,又好生敲打了下面伺候的众人,亲手替她系好裘衣披风,这才放她离开。林如海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待黛玉走后,方道:“敏妹真是慈母心肠,娶妻如你,是海之幸事,林家之福。”
不知为何,此刻听他这般说,贾敏总觉话里有话,似有所指,然脸上却不露分毫,掩面笑道:“老爷又拿妾身寻开心了,妾身嫁入林家多年,却始终未能给老爷添个男丁,就连府里的几位妹妹也是膝下空虚,大抵是我们几个福薄,又都是些没能耐的,却还连累老爷跟着操心,实在是……老爷再这般说,妾身真的是无地自容了。”话到伤心处,不由侧过身,轻轻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自怜又自苦的哀伤,浅浅的,却比嚎啕更让人心酸,“妾身日日祈求上苍,若能赐下麟儿于林家,妾身情愿减寿十年……”
“敏妹!”爱妻病体沉疴一直是林如海忧心的,听她这般说,心中更是一痛,不由抬高了声调打断她的话,伸手紧紧握住她的,“你切莫再这般说,你是我林如海的妻子,是要与我白首偕老共度一生的,怎能先弃我而去?”停顿了片刻,忽然又开口道,“其实,你忧心的,往后都不必了。”
“老爷此话何意?妾身为何听不明白?”贾敏讶然地抬眸看他,眼底盛满了不解与疑惑,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苏轩之事,她绝不允许自己被排除在外,所幸,她终于听到了这一句,要不然,她如何能行事谋划,若有所动作,岂不等同堂而皇之地告诉林如海,自己不信他,暗中调查了?
贾敏的心思,林如海自然不知,正沉浸在如何措辞中的他,自然也不曾看到妻子眼里一闪而逝的寒意,斟酌了半响,方道:“可还记得那年的苏云岫?我也是近来才发现,当年,她离开林府时竟已有了身孕,如今已有十二岁。”
提及苏轩,林如海不由想到那日在苏家的情形,面色一沉,居然直截了当地跟他说什么往后再无深交之缘,富贵不能淫,叫他又气又怒,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可莫名地,心里却又生出几分赞赏来,甚至隐隐缓了口气。如此铮铮傲骨,如此气节风姿,若他日能够认祖归宗,想必也能肩挑起宗族责任,不会叫他失望。
☆、以退为进迷雾重重
“什么?老爷的意思是……”贾敏惊诧莫名,满眼的不敢置信,愕道,“那,那孩子……”
林如海重重一点头:“不错,我已差人往京城查过,若无意外,当是我林家血脉。”只可惜眼下光有慈泽庵的说辞,苏佑安母子皆已仙逝,事隔多年,想再找出旁的证据也是极难了。可一转念,他又忍不住庆幸,若非当年苏云岫寄养佛庵多年,众比丘尼仍有印象,要不然,怕是连这点子也查不到了。
“那老爷怎不把他接进府来?”贾敏焦急地看着他,皱眉道,“在外漂泊了这些年,以前老爷不知道也就罢了,可眼下既已认下了,哪有不领回家的道理?”说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略有些怀疑地打量着他的脸色,“老爷莫不嫌弃他出身不好?可当年苏……妹妹,也是年少方艾,如今已过去这些年,自然与当年不同了。”
林如海眸色深沉,如雾霭霭的海面,叫人看不出温和之下,究竟是风平浪静抑或波涛汹涌,也叫贾敏心中微颤,不自然撇开眼,“老爷这是怎么了?妾身虽不聪明,可这点是非轻重还是有的。当初,府里添了小少爷,妾身也是极欢喜的,养在身边亦是视若亲子,玉儿有的,他也有,甚至还比待玉儿更精细几分。莫非,今时今日,老爷还不愿相信妾身?”话到后来,已含了几分凄楚,几分自伤。
这些时日,贾敏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又遇到如此打击,往日明艳如芙蕖的脸庞苍白了许多,今日又只抹了薄薄一层细粉,更让她多了几分西施捧心的病态,耳边又是浅浅轻叹,林如海不由心中一软,道:“你我夫妻多年,我又怎会不信你?”顿了顿,又道,“我不过是想澹宁的事儿有些晃神罢了。”想起自己搅乱的生辰宴,和那碗断掉的长寿面,林如海心中的愧疚又深了些,有些艰难地叹道,“只是眼下,他们母子情重,怕也无心林府。”
“这如何使得?”贾敏也顾不得眼眶里蓄上的湿润,蹙眉道,“莫非是苏妹妹心里有怨,要不,让妾身去与她请罪?当年,终究是妾身持家不严之过。”说到这,泪水终抵不住落地牵引,簌簌坠下,偏过身轻擦了擦,哽咽又道,“苏妹妹有福,为老爷诞下子嗣,是林家的功臣,莫说老爷欢喜,就是妾身心里也极感激的,今昔不比往日,老爷可不能亏待了妹妹。依妾身看,莫说是贵妾,便是老爷做主要抬了二房,也是应当的。”
林如海拧眉沉默,半响方道:“此事我心有计较,哪要你请什么罪,你安心将养身子才是正理。”
贾敏心里咯噔一下,悄悄打量了下他的神色,仍是一派徇徇儒雅,看不出丝毫端倪,心道过犹不及,便不再赘言,只与他柔声谈了些黛玉的趣事,和府里的琐碎,然那微红的眼圈,欲言还休的忧色,却仍无息地提醒着先前的话题。林如海略坐了会,借口书房还有事要处置,宽慰了她几句,劝她早些歇息,便起身离开了,却不曾看到贾敏手里的帕子,已拧成了死结。
那一宿,烛影翳翳,燃到天明方渐渐湮灭。
且不提贾敏如何对镜伤情默默垂泪独坐到天明,收官姑苏的苏云岫倒是了却一桩心事,悠悠然回到家里,多日未见苏轩,却委实有些惦念。
归时天色尚早,便索性往屋里歪一会,却不知怎的,竟昏沉沉睡了过去。待醒转时,已过掌灯时分,浮雕爪菊窗棱子里漏过斜斜的月色,落在案上,榻前,拉出纤长的影轮,不知为何,云岫脑海里忽然想起一句话: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可惜如斯佳景,她并未曾拥有。
拢了拢鬓间碎发,苏云岫套鞋下了床,刚到外间,便看到碧纱橱内书房的门虚掩着,透着一两滴光亮,不由轻步走过去:“澹宁,可是你在屋里?”推开门,却见苏轩站在高大的榆木书架前,背向而立,低着头,似在翻阅书册,不由放柔了声音,道,“可是等久了?你这孩子,来了也不叫醒为娘,这么晚还没用饭,饿着了?”
苏轩木木地杵在远处,不吭声,也无动作,只是低垂着头。
如此情态,让苏云岫瞬时紧张起来,几步走到跟前,关切道:“可是哪里不舒服了?额头倒是不热。”试了试额角温度无碍,心略略一松,目光不由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你手里拿的什么,这么出神?连为娘跟你说话也……”
欲出口的话戛然而止,让她的身子猛地一僵。苏轩终于有了进屋后的第一个反应,抬眸怔怔地望向她,喃喃唤了声“母亲”,却又失了言语,只是愣愣地站在那,一眨不眨地看她,渐渐地,眼圈红了。
“左右不过些俗务,犯得着这般小女儿情态?”苏云岫定了定神,泰然自若地笑着,伸手去接他掌心的书册,只觉手下一紧,略使了些力,那头却又松开了,将册子随手搁到案上,藏青书皮微微泛黄,却是一丝不苟的平整,边角皆细细压过。视线一掠而过,回身温婉笑道,“行走多年,若没些积累,为娘还如何在眉山立足?这些年,你随为娘走南闯北,也去过不少地方,虽不曾与你说过和光同尘的道理,也非有意瞒你,不过是有些事,还是自己悟得好。”她能从昔日眉山脚下的一名采药人,一步步走到善名远播的眉山夫人,难道会全靠这行善积德的义举?
偏头看了看静静躺在书桌上的簿子,苏轩心里乱糟糟的,不知究竟该做何思量。他怎么也没想到,印象里风光霁月的母亲,积善济民的眉山药坊,竟会有这样的一面。寒赠膏药夏熬清暑汤、旱涝灾祸义诊到门前的背后,竟是步步为营的有心而为之。原来,药坊的扩张,竟是在赈济上做的文章,一次大灾,散出去百千两,收回的却是成千上万,千金散尽还复来,竟是这般轻巧简单!笔尖一勾,轻描淡写地将名与利收入囊中,从容优雅,淡定自若,亦如眼前含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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