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面色一僵,“我说了多少遍,这事不要凿补,尤其不要让你母亲知道,你不长记性是不是?”
“父亲以为能瞒天过海?”
邵伟文不动声色得朝大堂里面的那扇门看了一眼,“母亲怎么会不知道?编了个领养的由头,父亲怎么评价母亲来着——当初也是女中豪杰,多少富家千金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母亲,她能看不出来?不说只是当作自己傻而已,免得过了大半辈子,为了这么一件过去的事,闹的生分,父亲一辈子叱诧风云,还当真以为能瞒到死。”
老爷子低眸看着手上的祖母绿扳指,良久,苦笑了一声,“我这辈子,辜负了两个女人,你母亲和臣白的母亲,前者我好歹还给了名分和富贵,后者,我才是彻头彻尾的亏待了,如果不是臣白这孩子怨气太重,邵氏——”
老爷子忽然止住了,他摆了摆手,“也罢,邵氏在你的掌管下有了今天,我也是欣慰。”
邵伟文从口袋里摸索出烟盒,点了一根,“父亲什么时候觉得亏待了大哥要补偿他,我随时将公司让贤,只是一样,即使母亲清楚来龙去脉,大哥母亲的灵位也绝不可以迁进邵家的祠堂,名正言顺的主母位置,只有母亲一个。”
老爷子还要张口说什么,晖叔忽然从外面进来,笑意吟吟的,“夫人带着表六少爷来了。”
我愣了愣,这表六少爷,是谁我自然清楚。
我下意识的去看邵伟文,他朝我点了点头,伸手握住我的手,我这才察觉自己早已是掌心浓汗,我们站起身朝着大门口,邵老夫人从外面进来,一侧一个丫头扶着,她竟然穿着旗袍,看上去风韵年轻得多,我忽然有一种置身民国大片中的感觉,绍坤冷笑着跟进来,站在最外面的位置,朝老爷子鞠了一个躬。
“爷爷。”
我有些纳罕,表少爷,不该是姥爷么,而且绍坤的绍,并非是邵氏的邵。
我用胳膊肘捅了捅站在旁边的邵伟文,将我的疑问问了,他哦了一声,“绍坤是我二哥的儿子,他十七岁就和一个女同学有了绍坤,本想着满了二十岁就娶进来,可是二哥又说,那是意外,他对那个女孩并没有感情,于是我父亲责备他毁了邵氏的名声,一怒之下遣送到了国外,再也没回来,还断了父子关系,所以改成了那个绍字,对外也称表少爷,算是抹去了这个丑闻,但父亲很疼绍坤,是小辈里面最得宠的一个,大概也是感念他无父无母罢。”
我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曾经绍坤每次喝醉了都会发疯怒骂,我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总是怨气很重,原来还有这么一层关系。
也难怪,堂堂亲嫡孙,却被冠上了“表少爷”的称呼,若是换了我,恐怕也觉得耻辱,父辈的事和子女有什么关系,难道就为了所谓的名声,连个名正言顺的地位都给不了么,我忽然觉得豪门世家的身不由己和表里不一,要比寻常百姓家更无可奈何。
“真好,可算回来了,你一年才来一次,还得眼巴巴的盼着,我生了你养了你也是白受罪,都是白眼狼,和你两个妹妹一样!”
邵老夫人虎着脸啐骂了邵伟文一通,又将目光挪向我,爱怜的拉着我的手,“果然也把你带来了,我就说,伟文再胡闹,也该有个亲疏里外,那些都是假的,你要好好珍惜。”
我张了张嘴,却实在难堪得发不出声音,只好点了点头,火烧火燎的发臊。
绍坤在一旁嗤笑了一声,迈过来两步,手插在口袋里,看着儒雅,却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冷厉。
我也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是他辜负了我,何来对我处处压制?难道男人的占有欲就可以强烈到颠倒是非么。
“这位便是未来的小婶婶?实在是国色天香啊,小伯生意情场两不误,都是春风得意,可比大伯强多了,更比我那个远在海外的父亲要有福气,掌管着邵氏,身边美人更是换了又换。”
绍坤说完向前迈了一步,“不知小伯可有了打算?这个是短期用着玩儿玩儿,还是长期收纳?”
“住口!”
老爷子在正座敲了敲手里的拐杖,“砰砰”的声响,“胡说什么!要不就不回来,回来了就打!没法子和平共处就都给我滚!别在我眼前气我!我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巴不得分家产是吧?”
绍坤低了一下头,“不敢,爷爷误会孙儿了。”
老爷子果然是疼这个孙子的,他没再骂什么,只是转去看别的地方。
邵伟文笑了笑,一副长辈德高望重的样子,看着极是得意,“我到底是你小伯,我身边有谁,碍着你什么了。我好歹也是为了炒作,算是半个公事吧,逢场作戏可是父亲那时就留下的传统,你还年轻,知道什么是商战?可没有你想的简单,倒是你,父亲不知说了一次,你在外面的女人换了又换,对邵氏的影响太不好,还以为我们一脉几代都是花花肠子,以后正经女人都不敢嫁进来了。”
邵伟文说得格外轻松,语气中还带着笑意,他走近两步,和绍坤近在咫尺,用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可莫不要像你父亲那样,胡闹出了后果收拾不了,把老爷子这最后的保障也气坏了,滚到海外去回不来。”
☆、第四十章 来日方长
绍坤似乎被激怒了,他的底线大抵就是自己的身世,因为母亲没有名分,父亲又被遣送到了国外脱离了邵家,他虽然受老爷子的宠,却名不正言不顺,同辈的两个弟弟是邵伟文的妹妹所出,纵然是外姓氏,可到底流着一半的邵家血液,却比绍坤这个连族谱都没有入的“嫡亲”更要有底气,在外面大部分知情的人都在背后嘲讽,当面恭维一句六少爷,其实听着颇觉苦涩。
我从来不知道这些,只是刚才听了这么一出,隐隐分析了出来,我忽然觉得我对绍坤了解得太薄,以致于我们在一起两年,对彼此却知之甚少,他只知道我是个孤儿,呵护中又把我看得卑微,总之这一刻,我是可怜他的,就算拥有一切其实又怎么样呢。
“邵氏是父亲的心血,更是爷爷在乱世年代一手创立起来的,不管你心里多么不情愿,既然父亲给了我,就由不得别人再觊觎,不然我也就不再顾忌血缘亲情了。”
“呵。”
绍坤冷笑着点了一根烟,吞云吐雾间,他的脸色也变得极度难看。
“倘若不是我父亲去了海外,二伯又早死,邵氏能落到小伯你的手里?”
“不要提你父亲,你忘了你爷爷怎么叮嘱的,想靠着邵家在外面横行霸道,那只是你大伯,你父亲已经死了。”
绍坤眼睛一眯,本就不好的语气瞬间更冷了几分,“小伯,爷爷奶奶千求万求你都不理会,今天却带着女人跑了回来,难道你这一趟就是为了给我不痛快?”
他狰狞的笑着,眼中尽是疯狂。
“不。”
邵伟文抬起一根手指压在自己的唇上,似乎在想着什么,“我只是好奇,到底无父无母的你,被我父亲教导得怎么样,看来,很不好,他老人家能活到现在还没被你气死,也实属不易了。”
绍坤已经到了发作的边缘,他垂在两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仿佛下一刻就要冲过来和邵伟文撕扯在一起,邵老夫人虽然没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到底是在豪门世家的尔虞我诈中过了大半辈子,只单看表情就明白了几分,她下意识的走过来,横在他们中间。
“我吩咐了厨房,都做你们喜欢吃的菜,我还记得伟文喜欢粤菜,小坤喜欢川菜,今天都有,谁也别争抢。”
这话一语双关,暗含着的意思便是邵家的东西,是邵家一脉的子孙,不管身份处境如何,只要留着邵氏的血,都有分的。
我不由得赞叹这位老夫人的智慧,要是换做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打作一团罢。
老爷子哼了一声,眉梢却是喜色,上了年纪的人似乎都喜欢热闹,儿孙满堂桑榆晚景才是天伦,他的背影看起来都带着愉悦,我搀扶着老夫人,身后跟着邵伟文和绍坤,他们默不作声,却各有各的心思,皆是一派凝重愠怒的表情。
我们去了饭堂,我还以为邵伟文的两个妹妹也会拉家带口的过来聚一聚,没想到才都入了席,老爷子就吩咐开饭。
邵家的一砖一瓦都是精挑细选,坐在饭桌旁恰好能看到低窗外面拢着的巨大的梧桐叶,还有两笼子黄鹂鸟在叽叽喳喳的叫着,悦耳极了。
“邵氏的董事,都是元老级的,跟着你爷爷就在打江山,到了辅佐我,已经大多年过半百,你接手的时候,已经有四五个董事都过世了,剩下的几个,他们都该退下来颐养天年,为了帮衬你,这才始终没有退下来,我不能听你一面之词,我每个星期都和他们通话,得知你在公司表现还可以,只是有两笔合同,你孤注一掷,为什么要冒险。”
老爷子捻起酒杯,虽然已经古稀之年,目光却仍旧透着一股精明和算计。
邵伟文将筷子放下,“我早就听说了爷爷当初和日本人打交道,那时候国内许多生意都被鬼子垄断了,还有就是伪军的地盘,要不是爷爷精于算计找准了时机,根本有不了邵氏,冒险虽然失败的可能很大,但好歹比按部就班只赚这点老本上的盈利要强,邵氏不缺钱,但缺的是挑战,我愿意拿着邵氏拥有的东西去换没有的,所以我才会签那两笔单子,当时董事会一致不同意,我的确有些任性,可事实证明,我的眼光是对的,正义为这两单成功了,才给邵氏注入了新鲜的外力,曾经我们和华尔集团并驾齐驱,而现在滨城邵氏已经一超多强,我自认为并没有辜负父亲的信任,怎么,难道那几位老董事又跑您这里告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