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东京直觉向来准,张慧慧句尾有可疑的迟疑与停顿,仿佛那“放心”二字是她斟酌再三才吐出口来的,或许她本想说出口的不是放心二字。
望着电脑屏幕上那则措辞严厉的新闻片刻,姚东京的心境却是出乎意外地平和。她头脑很清醒,态度也冷了下来。她从不喜欢和人纠缠不清,更讨厌暧昧,迫切要斩断可能衍生的麻烦。
因此她缓慢而真挚地对张慧慧说道:“我和沈孙义的确没可能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和别人的可能性。这一点你明白吗,慧慧?如果我真的会喜欢你大哥的话,何必要等到现在才谈可能?所以你也别做红娘了,我很困扰。”
张慧慧愣了愣,像是被戳破了心事一般,气氛尴尬起来。姚东京顿了三秒,笑着化解尴尬:“是我多想了?那我跟你道歉。”
这时门铃响了,姚东京便有了借口,道别后立刻挂了机。可没过几秒,手机又响了。低头一瞄,是段西安打来的,除此之外,还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她手握手机跑过去开门,门外是段西安。他见门开了,慢悠悠按掉手机,笑吟吟地问:“我打了你几个电话,都提示在通话中。你和谁在煲电话粥?聊那么久。”
姚东京侧身让路:“张慧慧。”
“哦。”段西安大步迈进,在屋内审视了一圈,笑道,“刚才我去贵宾楼找你,你不在。我猜你是回这儿来了,果然如此。不过我看你这间房也没什么特殊的呀,怎么又搬到这里来了?”
“那天过来时行李都在这,我住这儿方便。”
段西安点点头,视线绕了一圈又落到打开的笔记本上,多看了两眼,姚东京便笑着走过去,复又坐下,随手便关了页面:“你找我有事?”
页面被唰地关闭,段西安的眼睛甚至来不及适应那片白光猝然暗下去,只好侧头挪开视线,又眯了眯眼,才笑着解释:“下周w市的吕总新店开业,邀我过去剪彩,你要不要一起去?”
姚东京思考了一下道:“是做川菜的那位吕总?”
段西安侧身靠在摆着笔记本的那张桌子边,扭头望着姚东京点了点头。
“那你应该邀请陈小姐和她妈妈一起过去,大家都是同行,剪完彩交流起来也方便,更有话题。”
段西安抿了抿唇:“他们是竞争对手,我要她们陪我去,那真是太不上道了。”
他垂下眼睑看她,又道:“还是你跟着我去比较好,顺便还能蹭顿好吃的——吕的预约已经排到一年后了——这么好的机会,你确定不要把握么?”
姚东京笑着摇头:“说是去蹭吃蹭喝太没面子了,而且你要怎么向吕总介绍我啊?没个由头就跟着你去,既显得没诚意,又容易让人尴尬。”
“你想这么多做什么?我说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你就不需要担心其他。”
见姚东京笑而不语,段西安在心底深叹口气,细声慢道:“你不就担忧身份的问题?这太好解决了。你想要什么身份,我安一个给你便是。同事、朋友,或者伪装成我的同学,再或许,我也可以向人介绍你是我的女朋友。”
他笑意盎然,满面春风。姚东京想,要真依着他的想法去了,那可不是正中他下怀?
况且这段日子她和他走得未免有些近了,此时她是刻意要与他拉出些距离来。
“苏女士和吕氏虽然是竞争对手,但现在都求双赢不是?不如你带陈小姐她们去,说不定还能促成苏吕强强联手呢。”
段西安心下一凉,想这状况,姚东京是势必不会陪同他去了。比起促成苏吕强强联手,其实,他现在更想促成段姚强强联姻。
虽觉遗憾,但他也不敢勉强她。他将视线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笑道:“表姐的身体不适合长途跋涉,况且姨妈也不会同意。”
他忽地从倚靠的桌沿边直起身,笑着翻了个白眼:“‘黄明渤的小儿子出言不逊伤了小白玉的心,我是带她来苏段散心的,得住一段日子。’”
姚东京讶异地看着他,他轻笑出声:“这是姨妈的原话。她来那日就说了,要在苏段住着。那她铁定是不会再跟着我东奔西跑的。”
姚东京憋着笑,真没想到段西安还有表演才能,将一女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哦,那太可惜了,你只好自己去了。”
段西安佯装失落,夸张地叹了口气。步履缓慢地踱到窗边,背手站了一会儿,突然猛地转回身来:“那你陪我去电视台做专访怎么样?”
姚东京疑惑地蹙眉,就听他兴致勃勃地解释:“前几天有个电视台的记者给我打电话,请求我配合他做个专访。我刚回国那会儿做了专访,因此没什么兴趣。本想拒绝他的,可他后来说他是你的好朋友,叫……哦,对了,叫小k。我就答应了——他叫小k,你认识他么?”
认识是认识,但不至于到“好朋友”的关系。小k是张慧慧的同学,有点自来熟,人倒是挺热情的。
姚东京点点头:“那你就配合下人家呗。”
段西安快步走近,在姚东京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这种专访很累人,我本身空余时间也不充裕。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同意的。”
言外之意便是:我配合你朋友做专访——这种累死人的活,我只要求你陪着一同去。于情于理,你都得满足我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吧。
姚东京听出这层意思,可她实在不愿意去。要是这个人是nicolas,或许她便怀着崇拜的心情去了。可这人不仅是nicolas,还是段西安,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为难的样子看在段西安眼里,又是令他一阵失落。从宗以文嘴里听到沈孙义出轨的事,他兴奋得很,甚至以为他和姚东京或许就能这么成了。可现在看来,那都是他想当然耳。
女人是这世上最坚韧的物种。平素柔情若水,关键时刻又能锲而不舍。一个女人倘若真心,刀山火海都愿意陪同。更何况是他那一场小小的专访。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他可真是倍觉挫败,甚至不知道这个“努力”的尽头在哪里。
这种失落又失意的情绪像蛛网,密布在他身体每个角落。
他想,他这辈子所感知到的所有怯懦的、落败的、难堪的感情,都来源于此。他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仿佛要万劫不复,却偏甘之如饴。
难以抽身,更舍不得抽身。
他苦笑着,不发一言。
这难捱的沉默耗尽了姚东京全部的耐心,她心里烦躁,却弄不清楚这烦躁缘何而起。于是她跺了跺脚,又用手捋了捋发。这是她焦虑时的小动作。
捋发的手臂抬起,一不留神便敲在桌角,挪开手臂之时,将桌面上的手机带到了地上。
啪地一声巨响,像礼炮一般,在静谧的时空中爆炸。
她更心烦意乱,刚要弯身捡起手机,余光内便闯入一大片灰影——段西安先她一步弯下腰、蹲下身。他替她捡起了那只手机,又轻轻摆回桌面。
可他依旧保持下蹲的动作没有起来。
姚东京一低头,便撞进了他的眼里。他单膝跪地,微微仰着头,一瞬不眨地望着她。
“你曾经告诉我,你很崇拜nicolas,对吗?”
不等她回答,他继续说道,“就算是为了现场观看nicolas的专访,你也不愿意陪我去吗?”
这次他预留了很长的时间等她的回答,她嗫嚅着唇,却迟迟给不出答案。
他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暗淡,就好像他心底的黑一厘一厘地蔓延。
最终,他像败北的公鸡垂下了脑袋:“之前我那么希望,对你来说我更是段西安而不是什么nicolas,可现在、此刻、这一瞬间,我又是那么希望,对你来说我就是nicolas,是让你愿意推迟所有,就为了听一场演讲的nicolas。”
他的头顶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干净的发被从窗闯入的微风吹得飘起,像蜉蝣似的。他的难过那么明显,迟迟不肯抬头,也不愿起身。
姚东京猛然觉得自己是多么残忍,仿佛她是持刀的刽子手。爱与被爱的差距这么大,段西安只能任她宰割。
她心有不忍,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又在半空停顿——她甚至不明白她伸出手来是为了什么。是想要安抚他?或者是想要推开他?
整颗心好像被塞进卷成一团的毛线球里,被粗又绒的毛线缠啊缠,绑缚得紧紧的。有点闷,有点难受。
不知过去多久,段西安终于站起身来。他蹲得久了,小腿有些麻,站起来后的短时间内有些颤。
姚东京的目光顺着他起身的动作一起上抬,寻到他的脸。
奇怪地是,他刚才阴云密布、怅然低落的神情无影无踪,只是面色淡然,全然寻觅不到之前那起伏情绪的踪迹。他甚至是微笑着的,薄唇微微上扬,眉心也舒缓着。
只是眼中没有光。
他在伪装自己。
姚东京恍然想起在骆金银面前的自己。也是这样套上面具,假装欣喜、快乐和无虑。因为她很在乎骆金银,她想照顾她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