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薇亦客客气气:“我的荣幸,先生。”
她的住院医师培训以这样一种奇怪的方式拉开了序幕,惊心动魄?或是暗流汹涌?总之与原本想象的很不相同,望着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上级医师戴纳·罗杰斯,白薇对他是否是个好的指导老师表示怀疑。
虽然她承认,这个人敢于在自己心脏插导管的行为天才而勇敢,但同时也反应出,他缺乏一个专业医师和学者的严谨审慎。
“上午好啊,珍妮,你今天的妆容漂亮极了!”
“嗨,拉里,这周日还一起打球吗?”
“杰克,你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昨晚去哪里鬼混了?哦,你问跟在我后头的这个女人啊,她可不是病人,明尼苏达过来的新住院医师,很不像对吗?”
罗杰斯在霍普金斯的人缘似乎很好,他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和许多护士医生打招呼。当有人问到白薇时,他会回过头来朝她眨眨眼:“薇小姐,他们都说你看起来像先天性心脏病患,事实上我也觉得很像,你看起来娇弱得风一吹就能倒。”
白薇淡淡道:“您可以给我也做一个心脏造影试试。”
罗杰斯凝视她两秒,勾唇一笑:“或许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们的确需要更多的为医学事业献身者,对吗?”
“牺牲者总是前仆后继,从不缺少,尤其是我们的心脏外科。”她意有所指地回答。
罗杰斯挑眉:“哦?似乎你对我的试验方法也并不赞同?我以为你愿意帮助我插导管,这就是认同的表现了,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过没关系,我现在需要你的操作感受阐述,关于心脏造影的论文得快点发表出来,它真的是很有效的诊断方式,一定要大范围推广!”
说到最后,罗杰斯眉飞色舞,手臂上的医用胶布还贴着未撕下,他已经手舞足蹈起来,深邃如大海的蓝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脸左侧因为笑容现出一个浅浅的梨涡,整个人像发现糖果的孩子一样兴奋。
好吧,作为她的上级医师,这个家伙还是有些可取之处的。
必须承认,罗杰斯是个很英俊的男人,但是白薇脑子里冒出的第一想法并不是这个。
看到高兴异常的罗杰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家伙的惊人之举或许并不止往自己心脏插导管而已。
他能在这条荆棘遍布的探索之路上走多远?白薇忽然觉得有意思了。
接下来,她需要了解住院医师的日常工作要求,今天晚上需要留在医院值夜班。报道当天就上岗,还是夜班,白薇并未感到不满,心脏外科本来就是一个特别辛苦的行业,心脏病人的情况往往在刹那间变得不稳定,因此常常半夜三更出现紧急响铃召唤。
再加上这个学科在1929年还十分不完善,选择该科的学生少,人手相比其他科室显得稀缺许多。
“给他一针肾上腺素!”晚上九点的心外病房,病床上的老人瘦的几乎能看见骨头,像具木乃伊。罗杰斯按压他的胸部紧急进行心脏复苏,快速给出指令,让白薇给他注射以刺激衰弱的心肌。
病人情况稳定、完全抢救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罗杰斯走出病房,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侧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白薇,评价道:“操作很稳,我不喜欢手忙脚乱的新手,希望你能这样保持下去。”
“我会的。”
罗杰斯轻轻笑了一下:“别把话说得太满,今天还只是第一天而已。心外科里头的病人不是老人就是小孩,个个棘手,没一个好伺候。女人选择干这行,自讨苦吃。”
白薇神色淡淡:“您有性别歧视?”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我说的是真话。”罗杰斯伸了个懒腰,双手揣在白大褂里,慢悠悠往前廊走去:“我准备下班回家了。再见,亲爱的海伦小姐,请尽情享受你在霍普金斯的第一个夜班吧。”
白薇望着这个男人越走越远的背影,上午的时候他对自己展现的些微讽刺的笑容再次浮现,她放在口袋里的手缓缓收紧,耳边仿佛又响起大哥的警告。
“薇薇,你选什么不好,偏偏当医生?女孩子做这个很辛苦,你犯不着,白家养得起你!”
性子温和的二哥也加入这场激烈的劝说:“薇薇,我们别和子璋斗气,你才十六,年轻得很,好男人多得是。我们想想清楚再决定,好不好?”
那是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三天,上一世的记忆清晰,这一世的身体却因为离婚而闹自杀。前夫是个家世和才气俱佳的文人,却也有中国许多文人所谓的“通病”——多情。他爱上另一个女人,毅然决然要中断这段父母之命的婚姻。
“我和你没有共同语言。”——前夫的话无情地否定掉她的价值,柔弱的大家闺秀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故而,当白薇在病房里苏醒的时候,脖子上还有明显青淤的痕迹。她一阵茫然地盯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忽然头痛欲裂,这具身体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白薇仿佛局外人看电影一样注视着这个女孩的生平。
可是看到最后,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权当自己是个有两世记忆的人,如此而已。
“我想得很清楚,我要做医生,心脏外科的医生。”面对大哥二哥的百般劝说,白薇的回答一如既往地坚定,不可更改。
大哥长长的叹息似乎仍在耳边回响:“薇薇,既然决定了,就别后悔。”
我不后悔。这是我上一世的梦想和执念啊,为什么会后悔?
站在霍普金斯夜晚空旷安静的长廊上,白薇冷冷地想,区区一个罗杰斯,凭什么让她打退堂鼓?
第3章 看不透的男人
夜班最难熬的不是寂寞,而是如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困意。
比起咖啡,白薇更喜欢二哥从国内寄来的大红袍,浓茶一杯醒神最好。二哥从来不屑假货,他寄来的大红袍,一定是唯一的那棵崖边茶树上的叶子采摘得来。
自己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白薇出神地想。
这已经是她这周第三次值夜班,罗杰斯不因为她是女人而给特别优待,其他新进住院医师是什么任务,分给她的也是一样的任务。
这个世界确实和她上一世的历史不一样,一战过后就统一和稳定下来的中国,国内自由开放的风气和男女平等的普遍意识,让她即使离过婚也不必担心受人嘲笑。白家家大业大,如果她不选择来美国留学,其实选择二嫁依然能嫁个好人家。
但是继续相夫教子,然后老去,这有什么意思呢?不过是从一个牢笼掉入另一个牢笼,上一世她在医院和家两处辗转,不能跑不能跳,连激动悲伤这种极端情绪也要尽力抑制,她真的厌倦了这样捆着绳子生活的模式。
至于那个执意离婚的才子前夫,他的脸已经在白薇的记忆中模糊,只记得他那张文质彬彬的脸上同情怜悯的目光,仿佛她是多么可怜无知的物种。
这是幸运的一世,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她可以去做自己梦想的事情,并且正在这条梦想之路上不断努力。
“3号床病人血压大幅下降!”一声紧急的响铃把正值班室里发呆的白薇惊到,她跳起来推开门,一个箭步蹿了出去,抓住响铃通知她的护士,匆匆道:“重碳酸盐,乙基二甲胺盐,还有……还有肾上腺素,准备!”
“知道了!”护士速度回答,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忽然顿住,回头看她,惊奇道:“是你。”
白薇笑了笑,没想到竟然又碰到那个哭花了妆的护士杰奎琳。
3号床的病人杰瑞先生的血压稳定后,白薇舒展了一下腰肢,她的睡意在惊险的心脏复苏抢救中已经完全被消除。
杰奎琳走过来和她打招呼,顺便抱怨:“我代替雪莉值夜班,听说心外科大晚上常有紧急情况,没想到真是!完全不能打盹睡觉。”
白薇淡淡笑了笑:“没有急诊病人已经非常幸运,不然我们得把技术员和主治医生全从床上喊起来。”
杰奎琳捂脸哀嚎:“噢!想想就觉得是个噩梦。”
“我真没想到你会选择心外科,这里的人都是半个疯子,尤其是罗杰斯!”值夜班的时候聊天也是一个提神的好办法,发现白薇的杰奎琳显得十分惊喜和兴奋:“那天你胆子真大,居然敢帮他!我快被罗杰斯那个混蛋吓死了!”杰奎琳提起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仍然捂着胸口心有余悸。
白薇饶有兴趣地问她:“你不知道他是要把导管深入自己的心脏?”
“当然不知道!罗杰斯这个骗子、混蛋!他哄骗我说要……呃……给我看个好玩的新发现,结果把我骗进手术室里,把我绑在手术台上,然后他自己给自己上了麻药,”提起这事,杰奎琳愤愤不平,“等他单手把绑住我的带子解开时,他已经给自己的手臂划了口子,把消毒后的导尿管直接插到静脉里!”
那场面想着就很惊险,但想想被坏蛋无辜地坑蒙拐骗过来的杰奎琳,白薇居然有点想笑:“所以你吓坏了,但他坚持不让你走。唔……哄你说这是伟大的事业,造福医学的奇迹之类的,逼你帮忙。所以你不得不一边哭着一边将导管深入他的静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