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他落到底了,夜警的角笛声从霍普金斯先生的颅底一直传达到太阳穴——孩子们蜷缩在一起,撒沙藏在他的怀抱里,他们又冷又饿,门外传来溃兵的抱怨声——他们吃完了庄园的食物,然后又到庄园附近的森林里去打猎,但暴风雪到来了,他们再也不出去了,十几个大男人,挤在庄园的客厅里,他们到处吐痰,便溺,把天鹅绒的窗帘撕下来当作铺盖,把精致华美的家具劈了当柴烧,原先客厅里的壁炉前有一套非常漂亮的扶手椅组,有着锦缎靠垫的扶手椅早几天就被拆毁了,还剩下一个长毛绒面的踏脚凳,他们把掀去了绒面的踏脚凳拿到了花园里。
仓库的门打开了,孩子们一个接着一个被大人们带出去,说是带他们“玩”,可谁也没有回来过,终于有一天,一个男人抓住了安东尼,他抚摸和揉捏他的胳膊,腿和身体,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撒沙。她被粗暴地拖拽出安东尼的怀抱,虽然男孩已经竭尽全力,不顾一切地抓紧——她就像前几天那头被这些溃兵抓住的小鹿那样在脖子上套上绳索,被拉扯着,跌跌撞撞,不情愿地跟着大人走,脸上布满泪痕——安东尼紧跟在后面,在试图冲出仓库时,被猛然关闭的大门夹断了手臂,他倒在地上,在痛苦与黑暗中向上帝祈祷,祈祷能够再看到自己唯一的亲人,他希望能有这么一天,能够再次在花木茂盛的花园里,用阳光温热的水给胖乎乎的小撒沙洗澡,用一个肥胖的茄子逗她开心。
撒沙喜欢紫色,他知道,茄子的紫色倒影在她干净的眼睛里。
他的愿望被满足了一小部分,他在花园里的那张胡桃木踏脚凳上看到了几颗洁白的,精致的就像是由天使雕刻出来的乳牙和几缕散落在褐色污迹与雪地里的,阳光那样淡金色的头发。
——所以当人们因为他的特殊癖好而大惊失色的时候,安东尼.霍普金斯先生始终抱有着一个纯粹的疑问或是念头——既然上帝允许如同撒沙这样纯洁无罪的孩子被吃掉,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不能够被加入他的食谱呢?
他很聪明,也很善于学习,在完成了大部分常人难以企及的学业之后,安东尼.霍普金斯开始染指心理、历史、时间与空间这几大课题——从古老的文献中萃取,自最新的科技中发现,由荒诞不经的玄学作为指引,以严谨切实的演算铺就道路——所有的目标都指向一个方向,他希望时间回溯,回溯到那个黑暗的仓库中去,回溯到撒沙还在他怀抱里的那一刻。
在遇见凯瑟琳之后,他又有了一个新的题目——那就是,如果能够为撒沙寻觅一个新的栖身之所,那么她能不能在这个世界上复活呢?
他去做了,万幸的事,凯瑟琳最后也认可了这个想法——他引领着凯瑟琳进入自己的记忆之宫,从铺满了阳光,花香和干净的水的浴盆开始,一直到黑暗腥臭的地窖,积雪与血迹混杂在一起的踏脚凳。
他认为凯瑟琳身上有着撒沙的一部分,而凯瑟琳则认为,他的身上也有着撒沙的一部分。
他喜欢这个想法。
正如他所想希望的,大概两到三年之后,撒沙在凯瑟琳的**里重新找到了一个栖身之所,她回来了,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形象别无二致,粉红的面颊,纤细的淡金色卷发,眼睛里带着茄子的紫,胖乎乎,沉甸甸。
凯瑟琳死了,留下他和撒沙。他们形影不离。
记忆深处的地窖在这六年里不是没有打开过,但次数很少,少的几乎可以忽略;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玻璃杯也不再一次次地重新聚拢,黏结,飞回原来的位置,安东尼.霍普金斯的食谱上也只有在起初的一两年里采用过以往那些不同寻常的原料。
但是现在不同了,地窖的门打开了,安东尼听见了斧头的声音和小鹿的哀鸣,他看见了雪地上的褐色污迹,他的手臂再次剧烈地疼痛起来。
***
安东尼.霍普金斯先生放下了那片骨头,他冰冷的手指插进那团肮脏的毛团里,摸索着找到了项圈的搭扣,啪嗒一声,一只小卷毛狗脱离了人类赐予的桎梏。
它站在原地,瑟瑟发抖,直到另外几只同伴也加入了自由的行列,它才发出了一声婴儿哭泣般的声音,跑掉了。
医生站了起来,他略略停顿了一下,向大象走去。
他靠近的时候,大象抬起了鼻子,象耳向两侧拉伸让自己的脑袋看起来更大,笨重的四足在地板上踏来踏去,试图扬起尘土——安东尼.霍普金斯对这个威胁采取了视而不见的态度,好像那数千磅的惊人力量只是某种虚构或是过于夸张的事物——他弯下腰去,双手抓住了把一头近半吨的庞然大物扣在木桩上的铁索,把它拉开。
现在大象也得到自由了。
至于斑马与骆驼,它们要好处理得多,安东尼.霍普金斯先生只需用自己随身携带的刀子割开它们的缰绳。
有着红色眼睛的动物们在原地踌躇了一段时间,仿佛要适应一下无拘无束的状态,然后不知是哪一只开了头,不过几分钟,马戏团的表演场里只剩下了安东尼.霍普金斯先生。
“清晨闪耀着玫瑰色”优美而流畅地进行着,有情人即将终成眷属。
他抬起手臂,让自己的手掌按住覆盖在心脏上的肌肉和皮肤,向空荡荡的观众席鞠了一躬。
“非常感谢,各位先生,各位女士,演出结束了。”
(待续)
抱歉,昨天因为公司里有事情,停更一天,今天因为要出去办事,也只能更新一章,剩下的一章明天会补上。
鞠躬!
另外附上一点这里采用的歌剧资料:《纽伦堡的名歌手》——瓦格纳以名歌手为本剧的题材,以现实与人性为主题,乐曲始终在喜剧的气氛中,明朗活泼,又以大调为基调的全音阶对位旋律,清新而具有立体感。在此就不占用字数了,有兴趣的大人可以去听听。
☆、第二十二章 小镇 (八)
雨停了。
***
面包师在自家宽阔舒适的大床上睡得正香。
在睡梦中,他感到胸口发闷,双腿动弹不得,一条湿乎乎,毛茸茸的舌头在他的耳朵和脖颈的位置蹭来蹭去,他不满地哼哼了两声,估计不是自己那条短腿德国猎犬就是老婆的那条维尔斯拉腊肠犬,这两条狗分属不同的主人,脾气与性格也都有着明显的不同,但喜欢爬上主人床铺的爱好倒是很相似,不是睡在脚上就是睡在胸口上,弄得他不止一次地误认为自己是被魔鬼压了身。为此面包师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提出过严重的口头警告与给予分别取消一顿或两顿优质狗粮的惩罚,但那两条狗仍旧是不断地跳上床,挤在鹅绒和人类散发着湿热气体的*当中。
除了容忍,他又能怎么样呢?他的那条短腿小个子狗又聪明又可爱,它陪伴他已经有十年以上了,当他被学校的老师踢屁股,被脾气不好的父亲抽鞭子,以及因为失恋而痛哭不已的时候,这条狗总是盘坐在他的身边,伸出舌头舔着他的头发和脸,它比任何一个朋友都要忠心耿耿,而且从来不会将它看到的臭事儿往外像个大喇叭似的说,或是在争吵时拿出来当成某种行之有效的武器——至于那条维尔斯拉腊肠犬,它是面包师已经过世了好几年的太太从一个集市上买回来的,花了他们一整年的积蓄,据说可以在一个冬天找出上百斤的松露——虽然它迄今为止找到的只有两三只缩在树洞里过冬的老鼠和被积雪埋起来的狗屎,但总归也找到了些什么不是吗?不管怎么说,这是条五千元的狗,也许它总有一天会大发神威的。
那条舌头继续舔着,面包师闭着眼睛,他几乎快要醒了,他很疑惑自己的狗想要干什么,难道他今天不幸睡过了点,而忘记了给狗准备早餐和散步,但如果那样,他应该能够听到它们急切又清脆的吠叫声。
面包师睁开眼睛,银蓝色的天光从敞开的窗户中投射进来,他的胸口上果然站着一条狗,但,不是他的狗,他和妻子的狗没有那么漂亮,它们血统不纯,准确点说,是那种在散步或窝在酒馆闲聊时也无法拿来作为话题的丑脸混种狗,而站在他身上的这种狗很小巧,面部、喉部、脚部和尾巴下部的毛经过仔细的修剪,丰厚的白色卷毛就像贵妇的斗篷那样覆盖在它的头部,肩膀和整个上身,纤细的脚部清晰可见,被修饰成绒球状的尾巴在身后僵硬地摆来摆去。
它低下头来,试探性地在男人的鼻子上嗅了一嗅。
这不是马戏团的狗吗?面包师想。然后他的呼吸停住了,他还记得这些狗近两天的食谱,作为镇上为数不多的壮年男性,那些负责收拾老虎剩下的碎肉残渣并将其丢进狗群的人中有他一个,一种伴随着毛骨悚然的呕心感从他的肠胃直达鼻腔,停留在小狗的冰凉鼻尖和他紧密接触着的位置,他想自己是想呕吐,但在此之前,一阵强烈的疼痛让他大声嚎叫了起来。
那只狗咬住了他的鼻子。
面包师从软绵绵的床上跳了起来,就像一个玩弹床的杂技演员,他的手在空中扬起,想要伸出去抓住那只胆大妄为的畜牲,但他的手刚脱离毯子的掩护,突然而至的重量就让他的双臂垂了下去,两只蹲伏在黑暗中的小狗跳了起来,它们的牙齿穿透了他大拇指根部的球状肌肉和手背的皮肤,配合默契,就像之前在驯兽师的命令下咬着在空中旋转的绳结打转那样悬吊在那双肥厚有力的手上——人类发出了一声诅咒,在新的痛苦与模糊的视觉中跳下了床,他忍耐着疼痛,挥动双手,企图把这两只狗砸死在壁橱或墙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