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处僻静的拐角处,陆河转过身,脸上有阳光投射到窗上又折射过来的白色光斑,他的肤色很好看,白皙却不会显得女气,如同上好玉石,眉眼温润,往往不笑也是含情。钟情一直知道他生得好看,却是第一次看到他用这样毫不带感情的目光望着自己:“你来这儿做什么?”
钟情下意识便开口:“石总生病,我来看望一下。”
陆河漂亮的眼睛笔直望着她,那里面神色却是令人陌生的:“石总?你现在已经是黎邵晨面前的红人,还有闲暇来看望昔日老板?”
钟情在感情上向来柔软,但并不代表她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听了这句话也瞬间火起:“我会去卓晨,也是拜你那位石大小姐所赐!再说,我要看谁,什么时候来,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陆河微微一怔,旋即又笑开:“这事现在还真是由我做主。”他的笑容含着讽刺,一双眼珠如同黑曜石,亮亮的,却看得人心底发凉:“石总身体不好,不宜见客。而且,我想他也不会再想见到你。”
一句话,憋在心里许久,在这个时刻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河看到她眼睛里的鄙夷,微微侧过脸去:“人都会改变。钟情,是你太天真。”
钟情转身就走,直冲病房的方向。手臂被人从身后攫住,那力气大得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睛。他虽然身材高大,力气也足,却从来不会这样对她。从前两个人吵架,也向来都是她对他拳打脚踢,他只会紧紧抱住她,任她发泄,连事后为她擦眼泪都是小心翼翼,仿佛当她是个瓷娃娃。
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昔日温柔体贴的爱人,会成为如今这个对她言辞冷酷的陌生人?
陆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却仿佛隔着什么,让人听不真切:“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来见石路成?”
钟情忍住即将溢出的泪,嗓音却微微哽咽:“毕竟过去他帮助过我不少,我去了新公司,有了更好的职位,总要来说声感谢。”
陆河眼中的情绪很复杂,语气却依旧干脆利落:“没这个必要。他现在成日昏睡,没人对他讲公司的事。你这个时候去见他,说你去了新公司,顶多会气得他二次病发。”
钟情气极转身,顾不得自己胳膊被他拧得生疼,陆河却很快松开了手,不知道是看到了她眼底的红色,还是别的什么。
两个人的目光只短暂接触了一瞬,便又各自移开。钟情固执望着墙壁一角摆放的花盆,低声说:“既然这样,我就去看看石总,什么都不说,这样总不会惹什么麻烦。”
“你就是倔。”陆河的声音也低下来,沉沉的,如同撞在石壁上的钟,让人听不出情绪:“你想看就去看。那些东西带走,别留下来。”
钟情转身就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陆河站在原地,望着她消瘦的背影,剪短的乌黑的发,露在外面的纤细手指,以及手上提的橘色保温桶……直到人拐过了弯,再也看不见,才跟上去。
钟情说到做到。走进病房,见石路成脸色灰白,沉沉睡着,便没有出声打扰。在原地站了一分钟,把汤放在床头柜,便转身离开。
陆河站在门边看着,直到她离去,两人之间都没再说一个字。
他听着清脆的高跟鞋声渐渐走远,没有转身去看,走到床边,也没有看躺在床上那人,而是捧起那只保温桶,悄悄掩上房门。
陆河一个人静悄悄走到楼梯转角。这里少有人来,是他第一次陪着来医院,就发现的地方。他轻轻打开保温桶的盖子,望见里面熬成乳白色的汤水,切得薄薄的姜片,嫩嫩的鱼肉沉沉浮浮。他拿起一边的勺子,轻轻舀了一勺,送入口中,熟悉的香味瞬间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一滴眼泪,掉进汤里,无声无息。
钟情心里憋着一口气,一路搭乘电梯下楼,疾步走到门口,险些跟迎面走来的人撞个满怀。两人各自站稳,钟情一句“抱歉”冲到嘴边,待看清来人样貌,又生生咽了回去。
对方的脸色也不比她好看多少。已经是初冬季节,她却仿佛不知寒冷,穿一件米色薄风衣,三粒铜扣统统解开,脖子上围着淡粉色的围巾,流苏层层垂下来,巧妙遮住毛衣领口裸露出的冰肌雪肤,看起来一如往日的精致优雅。
石星脸孔小小,一副浅茶色的墨镜几乎遮住半张脸,原本脸色冰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看清楚几乎和自己撞成一团的人,脸色更差,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晶莹的大眼。
钟情见她虽然精心打扮,但眼皮红肿,眼底也充满红血丝,明显是一夜未眠,或许还彻夜哭过,才会气色这样差。新仇旧恨加在一起,钟情本就没什么好脸色,可看到对方这副模样,再联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石路成此刻意识昏聩,躺在病床一睡不起,也便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微微朝石星点了点头,绕开她打算就这样走出去。
哪知道石星一把将她拽住,嗓音轻柔依旧,眼色却透着几分凶狠:“你跑来这儿想干什么?”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大多面有愁容、步履匆匆,却极少见到谁在门口处流连。两个人都是年轻女孩,样貌打扮也颇出众,很快就吸引了来往不少目光。
钟情先前压在胸口那股意气还没有散去,赶上石星比从前更不遮掩的凶狠,也来了脾气:“你松开!”
“你先说,你跑来医院干什么?”
钟情觉得她简直无理取闹:“石总病重,我来探望,有什么不对吗?”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了什么算盘!”石星微微眯起眼睛,嘴角笑容浅浅,“从前还真是小瞧你了。我解雇了你,你就想到来医院找我爸爸求情,怎么,我爸爸理你了吗?陆河理你了吗?你算计得再多,也没有用,你如果还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就别再来纠缠我爸和陆河!”
钟情此时才知道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心里不禁又气又觉悲哀,石路成那样通情达理的一位长辈,怎么生养出这样外表优雅、内里刁蛮的女儿?跟这样的人讲道理,估计熬白了头发都理不清个头绪。
钟情不打算跟她多作纠缠,索性直接摊开来讲:“石小姐,你想多了。我已经找到工作,今天来这里确实只为探望石总身体。另外……”她顿了顿,语气里含了浅浅一丝笑,“如果陆河对你是真心,那别人如何努力也都撬不走。”
石星哪里听得这般轻蔑的语气,何况钟情又是长久以来都没被她放在眼里的一号人,一时间千金小姐的脾气也上来了,紧紧抓着钟情手臂,指甲几乎直接掐进她的肉里:“自己下贱做了不要脸的事,还怕别人说?”
钟情听她用词实在难堪,又以为她再度暗示是自己主动勾引陆河,一时间怒火又起,口不择言:“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谁做了不要脸的事,谁抢了别人男朋友,就算你家有钱有势,也不应该这样贼喊捉贼!”
石星哪里听得这种指责,一时间眼睛瞪得圆圆,松开两人纠缠的手臂,一巴掌朝着钟情脸颊扇过去。
钟情反应也快,倒退一步,脸颊微微一撇,就躲开了。
石星紧跟着还要再打,手臂被后面跟进来的人紧紧攥住,是大老刘。也不知道是赶什么还是急的,他此刻几乎满头是汗,拉住石星的手臂,压低声音劝解:“大小姐,这毕竟是医院,事情闹大了,损失的是石家颜面……”一面又悄悄抬起眼来给钟情使眼色,示意她赶紧离开。
钟情心里的憋闷与委屈,哪是一两句话就能发泄完的。她虽然不是富家千金,可也是父母捧在掌心的娇娇女,从上学到找工作,再到谈恋爱,人生路上可以称得上顺风顺水。从没挨过坑骗,自然也不懂得如何去责备、报复他人。
她心里有恨,但自小的家教和成长经历,并没有教会她如何去对自己厌恶的人恶语相向,如今对着石星,终于说出憋在心里许久的那句话,在别人看来或许微乎其微,却已经是她的极致。哪怕刘总监没有出现帮着解围,她恐怕也不知道该如何跟石星这样的刁蛮女一较高下。
所以她几乎刚收到刘总监的眼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并不是因为畏惧石星或者大老刘,而是即便留在原地,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总不能学那位刁蛮大小姐,二话不说地也一巴掌抽回去吧?
原本好好一个周末,就这样被毁了大半好心情。钟情一路搭乘出租车回家,回想起自己刚刚在大厅和石星争执的情形,解气不足,也觉懊悔。从前总觉得自己虽然家境普通,但严父慈母,自己名牌大学毕业,又有陆河那样一个几乎称得上完美的男朋友,即便称不上前途光明,但也该是平安顺心。哪里想得到有一天,自己会为了陆河对另一个女人恶语相向,而在对方口中,自己俨然成了一个人人唾骂的第三者。
如此悲哀,如此荒谬。
即便已经为自己铸造了重重围墙,眼泪却仿佛有着千里溃堤的魔力。几乎在哭出来的那一秒,钟情便知道,陆河的这一页,想要就此翻过去,终究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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