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个遭一顿打,他权当是吃了教训吧。
林钰心思极快,念头闪过去不过是片刻。
“说起来,我之前见你往那老瘸子身上砸东西,还说什么‘卢哥哥’,又是哪门子的事?”
——其实他自然知道是有什么事的,只不顾想要套出更多的话,就要以这个作为突破口了。
由浅入深,方能长久。
这话正戳到薛蟠痛处,这小胖子伸手出来就挥动着,那一张长了不少肥肉的脸绷紧了,抿着嘴唇道:“林哥哥你在扬州,应该知道前两月出过的大事吧?盐商卢家被满门抄斩,他家有一位大有名气的爷,叫卢瑾泓。他便是我说的卢家哥哥。我卢哥哥平日里是一毛不拔,是个精打细算不肯吃半点亏的铁算盘,可那老瘸子只随口污蔑他。死者为大,那老瘸子没口德,还敢恩将仇报,我就是打死了他,也是他活该!”
说这话的时候,薛蟠眼底只闪过一道不在意的光。
林钰见了他眼神,却是心中大为不悦。
这才多大的孩子,就视人命为草芥了。
“此事怕不是你想的那样。”林钰终于还是出言反驳了,他笑了一声,看薛蟠不解,于是解释道,“我听一位客商说,当初那瘸子的腿乃是卢瑾泓找人治好的。瘸子是揭了告示,不要众人再看,又抱着那告示哭,我瞧着他眼底悲痛不像是作假。怕是我们众人都误会了他。”
薛蟠没料想林钰嘴里竟然出来这样的一番话,一瞪眼,眼角的伤口却立刻疼起来,他立刻“哎哟”了一声,说不出话了。
暗笑这娃傻,林钰漫不经心劝道:“薛家弟弟还是当心着的好,万一伤口崩裂,药都白上了。”
薛蟠听了,也只能暗地里泪流满面了。
长长叹一口气,薛蟠一脸的老气横秋,说道:“我卢家哥哥乃是惊采绝艳人物,我见不得谁说他不好。”
这边的林钰是越听越讽刺,想到这胖子给自己上坟时候说的那些混账话,当真想把这家伙给按进水里淹死了。林钰叩了叩茶盏,随口问道:“你说的那卢瑾泓哪里有什么厉害的?卢家不是还欠着你薛家三百万银吗?这事儿都传开了,想必那卢家也就是表面光鲜而已。你觉得那卢瑾泓厉害,这事儿他可跟你提过?”
薛蟠下意识就摇头,没意识到这是林钰设下的一个语言陷阱。
他道:“在出事之前,我从不曾知道……唉,现在想起来,难怪我卢哥哥那么吝啬,也不肯分我半个铜板了。”
说完这话,他竟然有些难过地埋下头。
林钰差点捏碎那茶盏,这胖子简直口无遮拦!
枉费了他当初对他还有一番劝诫,这小子竟然浑忘了——薛家卢家关系好的时候,薛蟠也整日缠着林钰,林钰偶尔教他读书算账。那时候看着薛蟠,虽说顽劣,却还挺上进,现在不过短短两月,就已经变样了。
在薛蟠这里,是从来不知道薛家以前借过钱给卢家,一点子风声都没有,那这事儿果然是半道上才冒出来的。薛蟠叔叔薛瓒乃是主事者,这阴谋恐怕还是从这人身上来。只是……薛蟠这小子,竟然能将借债与吝啬一事相连起来……
林钰都快无力了,他瞅了薛蟠一眼,道:“这不就结了,这卢瑾泓也没什么本事啊。”
“呸,你瞎扯!”薛蟠立刻张嘴反驳。
林钰听了,眼神一寒,也懒得管旁边的丫鬟们怎么看,直接抓了一把炒熟的杏仁就给他扔嘴里,咬牙冷笑道:“东西能乱吃,话不能瞎说。薛公子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地说话这样不中听?”
薛蟠“唔唔”地喊着,嘴里全是东西,吃不下,只鼓着眼睛瞪林钰。
林钰起身,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扫视周围的丫鬟一眼,道:“这事儿你们都别出去说,薛公子也是无心之失,原是不想说出这样的话来的。若是传出去让人听见了,便是你们损害薛公子的名声,那可不是我能救得了的了……”
众人愕然,完全想不到林钰竟然是这番说辞。
明明是这位爷拿杏仁塞了薛蟠一嘴巴,现在竟然让他们闭嘴,说是怕坏了薛蟠的名声——原本是不对的,可众人细细一想,可不是这个理儿吗?
先说那粗口的,正是薛家这位爷,若是他们大嘴巴传出去了,回头又要寻他们的麻烦,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吗?
于是经林钰这一说,众丫鬟婆子深以为然,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对此事只字不提。
只可怜薛蟠,被塞了一嘴杏仁,愣神半天,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看着,只觉得眼前这林钰当真可恶至极!
一番话由他说出来,当真是颠倒黑白,可那话里又含着威胁,若真传出去,让他娘知道他竟然学了市井里这些个腌臜话来,定要打得他皮开肉绽。
这一时,薛蟠吃了个哑巴亏,只气得半天没缓过劲儿来。
林家公子这妖孽,定是他日后死对头,大克星!
——薛蟠这一感觉,迟早应验。
☆、第四章 逆子
天色已经晚了,薛蟠身上又带伤。
薛林两家说有关系,也确有那么几分,所以林如海出言留他们住,也顾着薛蟠身上的伤。薛瓒答应下来,当晚薛家这叔侄便宿在林府。
整得薛蟠说不出话之后,林钰才回了屋,丫鬟团圆收了他外袍,欢喜为他打了水洗脸泡脚,这才歇下。
只是半夜里,林钰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地为自己考虑过,从来跟着卢冲走南闯北,即便有入仕之才能却也从来不曾动过这个心思。如今在林府就是一个困局,如何让林如海答应他出去当盐商,还是个大问题。
不是不可以直接跑出去,他曾未雨绸缪,有一笔银子留在通州钱庄。可若真是跑了,可就是“不孝”,是重罪,被人发现便什么都完了。
说服林如海……
怎么才能说服林如海?
无声地叹了口气,林钰又躺了下去,只盯着帐顶许久,过了子时方才睡着。
梦里头又见着抄家当日的情景,还有他父亲那苍白的脸孔……
那天早上,卢冲从湖边经过,那带了一辈子的盐筒子便掉进了水里,将里面装着的盐给泡了个干干净净,全消失了——盐筒子乃是行盐走商之人的信仰所在,自古以来盐商们相信着,用竹筒将雪白的盐装进去封好,带在身边,不管是盐场打井、出卤还是制盐,或者行盐贩盐,都能顺顺当当。
盐筒子,便是盐商们的财神,他们喜欢将这一管封着盐的竹筒,称为“白玉管”。
古人有诗云,“一泉流白玉”,说的便是咸泉出卤。
咸泉制盐,盐色雪白,或者泉水呈白色,都谓之“白玉”,所以盐筒子又有一个风雅的称呼——这便是白玉管的由来了。
而卢冲带了几乎一辈子的白玉管,便在那个早上没了。
下午时候,便是残阳如血,一门遭难。
还记得在断头台上,烈日当空,他卢家一门蒙冤,老天爷却不以六月飞雪相昭……
一刀落下,血溅三尺。
他一家一百二十余口,头点地,赴阎罗!
只有他不死,只有他还或者——以另一个人的身份,继续看着这世间无数人,听着这时间无数流言蜚语……
林钰忽然就醒了,时间尚早,他按了按自己的额头,起身倒了一碗冷茶,没惊动外面的丫鬟。
直到晨省之前二刻,团圆才进来叫他,没想到林钰竟然已经起身,倒惊诧了一下。
丫鬟们端着盆和锦帕进来,服侍林钰梳洗。
对着那玻璃镜的时候,林钰忽然道:“今儿中午想吃些不一样的。我听说府里来了位新厨子,是以前给卢家做菜的,很会那盐商们的精细吃法。回头你给厨房那边塞点钱,爷我想吃这一顿。要吃那炒绿豆芽,把豆芽用针给挑空了灌进肉泥,再炒出来。还有那鸦雀咀,八宝鸡……”
说了这许多,林钰忽地又住了嘴,过了一会儿才道:“罢了,不必了。”
团圆与欢喜对望了一眼,都不知道林钰是发了什么疯,只当是寻常事,又伺候着他起身,打了灯笼去给贾敏晨省。
深秋近冬,风里透着一股寒意,林钰披了件袄子,出门手还有些发冷,到了贾敏院子里的时候却见里面已经亮了,远远对着的林如海的书房也是灯火通明。
一问,才知道是黛姐儿晚上又不好,贾敏照顾了一夜,现在还没歇下。
知道林钰来了,贾敏在里面叫他进去。
“儿问太太安。”
林钰躬了身子,对贾敏是很恭敬的。
贾敏出身高贵,乃是京城贾家大家闺秀。昨日来的薛蟠的母亲王夫人,跟贾敏娘家二嫂王夫人,同出于王家。这关系其实攀得远了,可贾王史薛四家同气连枝,一向亲近,是以昨日才有林如海留薛瓒薛蟠二人宿在林府一说。
她嫁给林如海之后也算是夫妻伉俪情深,只是贾敏曾折过一幼子,之后身子便又坏了不少。当初黛姐儿生下来,身子骨弱,也是整日里药不离口。现在熬了一夜,林钰瞧着贾敏,像是又虚弱了几分。
贾敏咳嗽了一声,“咳,你坐下吧。明儿起不必过来晨昏定省,我身子骨不好,怕是起不来的。一个月初一十五来两次,便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