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在大堂里等,不一会儿,陆然象一尾花蝴蝶,翩然飘进八号包厢,他心里一沉,八号是陈叔叔的固定包房。
家宴变成鸿门宴!
他想,他更得等着她了,不管她需不需要自己。
这会儿,他放心了,她的步子,走得沉稳而坚定。
她从来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不需要借助外力的呵护和特别关照,她象一个战士,屹立不倒。
虽然有时候,他希望她柔弱那么一点点,依赖一点点,然后他男性的胸怀才有用武之地。
多么矛盾,他忍不住笑了笑。
陈安忽然被花白的阳光一晃,有些不淡定了,他在冲她微笑。
前一刻他还视自己为陌路呢,还在为昨晚的事恼着她。
那么这会呢,他大少爷心情好了?大剌剌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也不怕晒曝了。
陈安觉得脚下发虚,身体也被蒸得轻飘飘的,眼前幻影重重——
小小的她,极不情愿地被同样小小的他拉扯着,她挪动着小短腿、噘着小嘴儿跟在他身后,踏过银锭桥,走到后海的河沿上,春寒料峭,两边的树虽光秃秃的,但一抹新绿已铺满枝头。她看到他乌黑的发和半个后脑勺,他侧面脸腮的肌肉一个劲颤动,她哼了一声:“钟立维真讨厌,要笑就笑出来嘛!”他捂着嘴回了一下头:“小安子,哥哥带你去掏鸟窝哦,真正的鸟窝!”她不由咯咯乐了,上回,他俩被大马蜂蜇得惨极了……他噌噌爬上树,猴子一般灵巧,她仰着小脸,个子小小的,那白杨树真高啊,又粗又直,直插天际,那刻她是佩服他的,立维哥哥真棒,比霍二哥爬得还快!他从树上下来,怀里揣了一只小雏鸟,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土,从怀里掏出吱吱鸣叫的小鸟,献宝一样递给她,笑吟吟地说:“我当小鸟爸爸,你当小鸟妈妈,好不好啊小安子!”她用小手捧住小鸟,有心想答应吧,可看到他豁着的大门牙,兔爷儿一样难看极了,她又不愿意了……
上了小学,她视野广了,朋友多了,心也野了,放了学她不愿意回家练琴,就背着小书包到同学家里玩,或者写作业,每次回大院,钟立维一准在门口堵她,小脸板得紧紧的,很有几分钟伯伯的威严;要么她练琴,细小的手指叮叮咚咚按在键盘上,他就坐在门槛上托着腮看着她,安安静静的,象只灰色的大狗。有时她也会教他弹琴,一人占一边,四只小手在键盘上忙碌,每到这个时候,大人们常会逗他俩:“瞧呀,这俩孩子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多般配!”她不懂,听得多了,翻了字典才知道是什么意思,她不禁羞恼,所以他再出现在她房子里时,她就会赶他,轰苍蝇一样,更不许他蹲在门槛上。天长日久,隐约知道了男女有别,她讨厌大人们把她和他送作堆。
她上了初中,还是矮矮胖胖的,钟立维却象稻田里的秧苗,一夜春风似的猛蹿,细长的长腿麻杆一样,有如丹顶鹤,他们俩忽然之间就忙上了,没了交集,她有她的学习和交际圈子,他也有他的。虽然都在四中,但安安知道,钟立维谈恋爱了,交了女朋友了,这家伙也是胆大,公然拉着女生的手在校园里招摇,恐怕别人不知道似的,然后,他开始频繁换女朋友,雨后春笋似的一茬又一茬,甚至触角延伸到校外……那个时候,钟伯伯逮住他就骂他一次,骂他不上进,把钟家的脸丢尽了,钟伯母站在一边冷着脸,显然失望透顶。安安想,钟立维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花心了吧。
……漫长的回忆令陈安感慨,原来,她和他,是这样走过来的。
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正视他——钟立维,不仅仅是她童年和少年的玩伴,认识了二十多年,她还是不了解他。
钟立维迎着她走了两步,笑微微的,陈安觉得脑子晒得发了木,鬓汗直淌。
他眉尖一挑,抬腕看了看时间:“比我预料的晚出来两分钟!”
“什么?”
他露齿一笑:“我知道你不会在里面待得太久。”
“为什么?”
“我有独门秘决,想知道?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陈安翻了翻眼睛:“什么啊我就答应你,又故弄玄虚!”
他依然笑着:“哎,我这可是清华的脑瓜儿,用得着故弄玄虚嘛!”
她愣了一下,哼了一声:“你能考上清华,脑袋被门板夹了吧,还是录取的老师一个没留神,把同名同姓的你放了进去!”
他眉毛耸了耸,满不在乎:“咳,合着骂我呢,凭什么我就不能进清华,我刚说过了,我有独门秘笈的。”他笑嘻嘻的,“小安子,看在咱青梅竹马的份儿上,我有心把秘笈传给你吧,可惜你用不上了……”他用手托了一下下巴,眼睛转了转,亮晶晶的,陈安心想,狗嘴里又开始吐不出象牙了。
果然,他说:“等我儿子长大了,我会告诉我儿子的!”
陈安身上的毛孔突然炸开了似的,浑身滚烫,她急步就走,却被他一把握紧了手腕子。
“你放开我!”她大声说,急得什么似的,腕子那儿,仿佛烙铁条箍着一样,很疼。
“咳,你这人,我说什么了吗,你急什么!”他盯着她,白晳的面孔被太阳晒得发红,眼神却灼烫得要命阄。
“钟立维,能不能别这样!”陈安仰着脸,急怒攻心,浑身快要被烧着了,只恨今天没穿高跟鞋,头一回发现,他竟然这样高,高不可视。
他似笑非笑,另一只手插进裤袋里,紧紧握成了拳,他真怕自己忍不住去掐她优美的天鹅颈子,昨晚她说的那些刺心的话,他可以不计较,他大人有大量,可就是受不了她急着和他撇清关系的这副模样。
“我提我儿子怎么了,我又没说让你给我生儿子!”他就成心了,就成心看她难堪!
陈安憋得通红胀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是啊,她怎么这么敏感,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真是给他气着了,惊着了,草木皆兵!
钟立维哈哈一笑,嘴角撇了撇:“好啦,越来越不禁逗了,知道你没吃饭呢,哥哥好心,咱们转场子另找地方!哦”
“你先放开我!”她恼,真不想跟他去,如果不去,未免太矫情了,而且昨晚自己说的那番话,是不是重了点?她还从未用那种口气指责过他。
钟立维没有撒手,一直越过她的车,拽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陈安才注意到,他黑色的座驾就停在离她小车几米远的地方,车旁边站了一个年轻人。
“哎,我开我的车!”她坚持。
“切,就你那个,放上一年都不带有人偷的。坐我的吧,还能多说一会子话!”
他转脸叫道:“阿莱!”
阿莱急步过来:“是,钟先生!”
他用下巴往身后一挑:“就那个,白色的,火柴盒,跟上就是。”
陈安哭笑不得,只好交出车钥匙,觉得哪儿不对劲,她又端详了一下他的车。
阿莱看了一眼陈安,接过来,钟先生在大太阳底下默默站了半天,走了半天的神,就为了等她?!少见!
这个女子很漂亮,但性子不是一般的泼辣,在机场以一敌多,他算是见识到了,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战争,也很可怕。
阿莱转身走开了。
钟立维将陈安塞进副驾驶座,才松开她腕子。
灼热的温度立刻如潮水般褪去,陈安一看,关节处紫红了一圈,她用手摸了摸,又赶紧撤开了。
钟立维关好车门,在原地站了站,若有所思,然后回头往明轩苑门口看了看,立柱后露出一抹微蓝的衫裙,看到他朝这边看,那人立刻往柱子后躲了躲,只是坤包上那夺目的牌子标志在阳光下一晃,钟立维觉得刺眼。
他嘴角沉了沉,转身上了车。
“想吃什么,中餐,西餐,还是日餐?”他好脾气地问。
她想了想,刚刚那一桌子菜,虽然没吃上一口,却让她心口堵得难受,即使再摆一桌上来,她照样吃不下。
他好象会读心术,随口说道:“西餐吧!”
她讶然,只要不是中餐,她都能接受。
她讽刺道:“怪不得有那么多女人哭着闹着跟定你!”
他笑了笑,扭头瞥了她一眼:“那是,你们北大的操场站成一圈,再加上一个你,搁不下,只好第二圈的头一个,后面再无旁人了,你蝎子粑粑独一份儿!”
又来了,陈安赶紧扯开话题:“牌子够靓的啊,哪里捡的?”
“切!”他哧笑,心里完全放松下来,“你丢一个我看看,你丢多少我捡多少,转脸就能倒腾出手,还能卖个好价钱!”
她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这牌儿啊,在最高纪检的保险柜里躺了三年了!”
他说完又扭了一下脸,立时怔忡了,她长而翘的睫毛,像是两片羽毛,慢慢的扑扇着,直扑到他的心里去,痒痒的,又有些沉醉,多少次了,他一直想这样看着她,看上几十年,看上一辈子,不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