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深刻地感受到希斯克利夫的绝望,与这片亘古的蛮荒相较,人短暂的一生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足道。她将来学成归国,就算成为丁志恒那样的大画家,这世界对她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去到再多的地方,在这么美的风景里,她也这么孤单难过,永远像个孤魂野鬼。
她站在峭壁顶,整个人瑟瑟发抖,仿佛有个魔鬼在推着她,诱使她:往前一步,往前一步就解脱了,她要让他后悔。可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反驳道:不要,不要让他难过。两个声音斗争着,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尖叫一声逃离开来。
她浑身发抖蜷缩在深草里,远处专注摄影的师姐这才注意到她,荒野上气候无常,大风吹来阴云,法国小男生脱下外套裹住她,她轻轻一挣,师姐按着她用中文对她说:“一切都会过去。”
回程的路上,师姐一再撮合她和那小男生,她终于忍不住将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他没有错,我也没有错,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她先前闷在屋子里想了许久,可就是得不到一个答案,所以不能解脱。从前的从前,顾怀恩总是不给她回应,她也很委屈,也很难受,但是她能放开他,能放过那段日子。可是现在失去苏正则,她就像溺水的人,搁浅的鱼,无论如何不能平静。
“世界上悲欢离合那么多,命运本来就无常。希斯克利夫如果不那么执念,他和凯瑟琳都不会落到那样的下场。错失了过去,但还有未来。你一定会再遇到一个人,他会治愈你的一切。”
她伏在师姐怀里泣不成声:“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了。”
“会有的,给自己点时间。”
一旁小男生听不懂她们的对话,不知她在哭什么,甚为紧张关注着她们。
回到巴黎,法国男生攻势凶猛,裴樱以年龄为由拒绝了他的追求。她今年三十一,那法国男生比她小七岁。东方女人看不出年龄,且裴樱在国内也一副二十五六的模样,是以那法国男生以为她不过二十出头。那男人被拒绝后回去消沉一阵,不久抱着本翻译版的三毛过来,理直气壮地说三毛比荷西大六岁。
师姐对这男生好感倍增,总劝说她尝试接触,为他们制造各种机会,她不知怎么就默许了他的陪伴。她心里实在太憋闷,每次下楼都在害怕,怕不小心掉下去,或怕自己跳下去,有个人看着她也好。
法国男生陪她去塞纳河散步,为她献着各种殷勤,她总是入不了戏。
隔了没几天,网上一篇新闻稿发布出来,配图是一张华美的婚纱照,男才女貌,引人艳羡,标题为《终成眷属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下头配了不少婚礼大宴宾客的图片,详细报道写得极为煽情,女方锲而不舍倒追十几年,终于打动王子心,青梅竹马的璧人冲破家族仇恨,喜结连理。这辛酸的爱情看得网民唏嘘不已,跟帖人纷纷献上祝福。
这日,裴樱将那本房产证及钥匙寄回给苏正则。
一个半月后,网上传来消息,王承孚被判死刑,立即执行;其妻家与温启乾被当成省里两个巨瘤,中央领导严令将此两桩案子办成铁案。
裴樱卖掉房子的时候,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结局了;网上刊登结婚报道的时候,她以为所有故事都结束了;她将那本房产证寄回去的时候以为他们的故事已经落幕了;可直至此时,她才痛楚地领悟到,这才是他们的结局。
从遇见这个人开始,她就一直在回避,逃离。他就像凭空掉下来一般,她从不敢奢望拥有,因为她害怕哪天老天要逼她索还。可是他对她那么好,她不敢走近他,他就等着她;她要跟程远结婚,他那么骄傲的人竟一而再肯为她委曲求全;她来法国,他明明觉得荒谬,可最后也同意了。他总是尽自己最大能力为她提供包容,保护她,安慰她,心疼她,因为他,她能够原谅所有无常的命运。
她不想失去他,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没有办法。
她大哭一场。
十月的巴黎天气转凉,傍晚时候塞纳河上寒风阵阵,裴樱从中午坐到下午,瑟缩着抱住自己,脸上泪痕干了又湿,被刀子一般的冷风刮得生疼。她浑身麻木,有人好心上前询问,她却直不起来,只好强笑着朝那人摆摆手。
她不知坐了多久,后背忽然传来一阵温暖,一件厚实的男式外套将她包裹住,她抬头一看,那法国男生红着眼睛:“樱,你这样,我很难过。”
那人蹲她身后,搓揉着她的手脚,抱了她很久,血液才重新回流到她麻木的四肢,可是她还是觉得冷,一直在发抖。那男生将她抱回家放在暖气旁盖上毯子,给她烧开水做热可可。
她又大病了一场,异国他乡的伤风真让人惆怅。
她彻底好了后把苏正则的事告诉了他,难过地说:“我心里已经已经没有位置了,这对你不公平。”
“那我等你,请你有位置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
“你给我点时间好么?”
法国男孩只好答应。
裴樱又清净下来,原先争分夺秒学习法语,现在好像一切变得不重要,人生失去意义,关于生活,关于未来,那么多构想,瞬间成空。师姐说她有抑郁倾向,叫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不愿意去。
十月底,程远来法国出差,约她见面,她拒绝了。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关于国内的一切,尤其是与那人有关的一切,她连网都不上,不愿意再听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师姐看不过去,拉她出来逛街,给国内的家人买礼物。那日正逛到一家名店,师姐正在认真挑选,裴樱被男装部一套银灰色男式西装吸引。结账时,她把那件西装买了回去,花了她有生之年最大的一笔消费。
没多久,巴黎国立美术学院传来反馈,她的入学申请还缺一份证明材料,她请假回国办理。没了张玉珊,没了苏正则,她如今在国内已没有落脚的地方,她订了一个极其偏远的酒店。出租车经过省内主干道时,广播里播报:因王承孚违规操作,天明集团被罚款五亿,而瑞通公司代码抄袭案经过上诉重审,撤销原判决,天明集团平稳度过危机。
司机望着路边高耸的天明大楼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没想到天明集团走到这一步还能咸鱼翻身,到底是苏同海的孙子,这小子不简单。”
天明集团近一年在省里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是省内热门话题,出租车师傅尤其热衷为这类企业危机指点江山。
原来,到底还是绕到了天明集团。
前方路段发生车祸,车流拥堵,司机暗骂一句,可掉头已经来不及,只好缓缓驶过去。裴樱神思不属,目光飘忽,忽然目光落到旁边车窗里。那是一辆奔驰,她立刻背过身去用手捂着脸。可是过了不久,她悄悄转过去,竭力藏在车门后偷偷自缝隙里偷窥着。
驾驶座上那人五官深邃,英挺依旧,头发很短,一根根似刺猬一般竖着,握方向盘的手指颀长,神情专注刚毅。
曾经多少次,她在黑夜里偷偷打量过他。
他睡着的时候,五官平和,像个孩子;醒着的时候,霸道起来像无赖、工作起来精明干练、使坏的时候让人恨得牙痒,撒娇起来又让人恨不得将世上所有美好都给他。他身上有着年轻男孩的高傲骄矜又有着成熟男人的沉毅果决,她贪婪地望着他。如果王洁瑜有孩子了,他当父亲又该是怎样的呢?
司机换了电台,广播里舒缓柔情的歌声飘出来:
……
爱叫人盼得痛心刻骨
你何时回来我不停倒数
天上海上没有路月亮在偷着哭
想要满足无从弥补
思念如风吹不散心头的孤独
天上海上没有路月亮在偷着哭
想要飞度不够技术
……
歌未完,交通疏导成功,车龙缓缓驶动,苏正则轻打方向盘,车子滑入车流。那件银灰色西装一闪,便再看不见他。
从前在地下室,他为她打了温世安,抛下那件西装,那时她以为他们不会再有交集,珍藏了那件衣服许久;后来住在一起,她以为他们不会再分开,终于舍得把这衣服还给他;再后来,衣服终于被他带走,她又在巴黎买了一件,那是她这辈子最昂贵的一次消费,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了。
永远不会有了。
他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每日在别人枕边醒来,有一个孩子或者几个孩子。他们会一起逛超市,一起下班做饭,带孩子散步。他将为那孩子操心,为家庭尽力,维护妻子,保护婚姻。他那样的人,一定能够做得很好,只是这份未来却永远不再与她相干。
而他,也将在她的人生里永远缺席。不管她将来毕业了能干什么,去什么地方,停在哪里,永远不会有他。她曾经那么爱他,曾经那么恨他,这份爱恨耗尽她所有力气,如今只留下一具空壳。而她将来还要面对那么多个没有他的日子,她想到都觉得恐惧,可这却是真的。
裴樱再回到法国的时候,夜夜被这噩梦惊醒,师姐放心不下她,搬过来陪她一起住了几日。在她最痛苦的时候,师姐劝说她,如果回忆真的那样痛苦,不如去催眠,丁导师认识巴黎最著名的催眠大师,可以让她忘掉特定的一部分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