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里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呆在家里,不知道又是怎么熬过那种无助和孤独的。
心里泛起陌生的疼痛,他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又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乌黑油腻,立刻缩回身侧。
“我叫渊驰-艾萨克,是你父母的朋友,大半辈子的朋友。我带你回家,因为我想照顾你,不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连笙的眼睛微微睁大,眼神更专注了,死死地盯住他。
他被看得脊背僵直,然后那孩子接下来说的话突然击中了他。
她带着些惊恐,嗫嚅着,哀求般低声说,“那你不会死吧?”
他说不出自己当时的感受。因为他清楚地读到了她眼里巨大的恐慌和担忧。
她在害怕又有人来到她身边,然后死去。
死亡带给幼小的她太多的痛苦和恐惧。
他以为自己的心有铜墙铁壁捍卫,永远不会被任何东西击垮。可是那一天,他察觉到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哽咽。
“嗯……我不会死。我很强,绝对不会被死亡打败。”
没有人可以战胜死亡,他也不能。但是……如果可以让你安心的话,请原谅我的谎言。
连笙眼里绽出希冀来,她莫名地相信眼前这个高大的,强壮到似乎坚不可摧的男子。
渊驰没有想到她接下来会主动伸出手抱起他垂在身侧的手掌。
白皙稚嫩的小手几乎要全部陷入他的手掌里,握紧了,很用力地,然后仰起脸来,用和小小年纪不符的坚定老成口气说,“约好了,不许反悔。”
他凝视那双坚定纯粹的眼眸,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一字一字道,“好,绝不反悔。”
立在诊疗室门外的男人仍陷在过往的回忆里,而一门之隔的另一人,离殇盯着空气里悬浮着的屏幕发呆了许久。
屏幕上显示着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士兵信息卡。编号1018,姓名:连笙-爱丝特尔。
性别:男
种族:A等新人类(魔族与人类混血)
年龄:18
战斗属性:杀戮者
一排排文字信息上是标准规格大小的军装照片。似乎是以前的旧照片,照片上的少年并不是如今短而细碎的乌发,发丝几乎垂落到肩膀上。
十五六岁的模样,脸部线条流畅精致,有一种介于少女与少年间的奇特美感。
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划过空气,照片被不断放大,直到占据整个屏幕。
因为放大而略显模糊的脸孔落入观察者的眼里,离殇神情恍惚,眼神里却有一种既怀念又微微疏离,既渴望靠近又似乎在恐惧什么的复杂情绪。
或许是这种矛盾冲突的情绪太费心神,那人嘴唇颤抖着,抬起的手指飞快地移动到右上角红色的区域。
只要轻轻一碰就可以让这张令自己心烦意乱的脸消失……可是他的指尖好像被风雪凝固住,如何也摁不下去。
随即苦涩地低笑,垂下眼眸叹息。就算眼前的消失了,心里的呢?
终究移开了手指,轻轻地,如同抚摸一朵脆弱而美丽的花朵一般落在那人的眼角。
细细勾画,深深凝视。
这双眼,好像自相遇那年开始就没什么变化呢。
即使外形有轻微的改变,可是那眼底幽深如同深渊的情绪,那偶尔绽放出的凛冽光芒,还有摄人心魄的淡漠眼波……从未变过。
不,并不是没有变化的。
最初,那双眼澄澈干净,只属于没有被苦难伤害过的孩童。
从他二十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到如今,已经有八年多。
那一年,他跟着以赛亚从异界来到雅利安,来到她的家里。小丫头起先躲在以赛亚身后,怯生生地看着他。
他冷眼回看,面无表情,浑身都是缭绕的冰雾,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
以赛亚露出无奈的笑,蹲下身揉揉小丫头的脑袋。那温柔的动作落在他眼里,令他不快地皱眉,身后翅膀也不悦地煽动。
只是瞬间,那个丫头一点点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背后隐约浮现的精灵翅膀,目不转睛。
他忘了,魔族的眼可以看到一切异界生物的本体。而那丫头继承了以赛亚的眼,颜色略微浅淡一些,里面有温暖澄澈的光。
那年他二十岁,因为雪之精灵天生强大的治愈力没多久就被“神祗”破格录用,而她只有十岁,还是个会露出天真懵懂笑容的小小孩童。
此后一年,他与她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虽然她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他却从来没给过好脸色。
再一年,他跟随以赛亚征战北方大陆,从未想过再见时已经是物是人非。
那场巨大的灾难后他重伤昏迷,一周后醒来,躺在疗养院里许久,每日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睛干涩,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后来渊驰老师来探视,问他,要不要去看看以赛亚的小女孩,也在这所疗养院里。
他空白的脸上缓慢地浮现起一丝神色,恍惚着,努力回想那个一年未见的丫头。
最终想起的,是那双浅紫色的温暖干净的眼眸,还有那句用软糯童音小心翼翼问出的……“连笙可以摸摸你的翅膀么?”
再见时他第一次对那孩子起了怜惜之情。
那个会对他露出纯真笑容,眼睛亮亮地想要摸他翅膀的孩子……像是死了一般,眼眸里没有一丝光亮。
☆、第6章 连笙来爱你
第六章连笙来爱你
阳光明晃晃地照射进来,充斥着光线的房间里,那孩子安静地躺在床上,眼睛无神地睁着。
相似的场景也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心口酸胀,对自己曾经那般冷漠的对待产生了悔意。
一个十一岁就亲眼目睹了双亲死亡的孩子。她还那么小,本该远离苦难,在父母的呵护下单纯幸福地长大。
他轻轻靠近她,第一次,主动地靠近,缓慢地俯身想要抱抱僵硬冰冷的她。
“啊!——”
尖利的,惊恐万分的叫声几乎贯穿耳膜。
只有十一岁的孩子继承了父亲魔族的血统,绝对强大的力量将他掀翻。
后背触到铺了软垫的地板,并不疼,只是困惑又惊愕地抬头时,那个孩子却又突然扑向他,紧紧地贴过来,小小的身躯努力地想要护住他全身般抱住他。
“别死……妈妈……连笙可以保护你……所以……求求你……别死……”
那个孩子抖动得无比剧烈,几乎像在抽搐一般,细嫩的仍然残留着伤痕的手紧紧揪着他的手臂。
那么用力,令他几乎掉下眼泪。
后来他才得知,连笙这种反应已经出现过很多次,属于创伤后遗症。
任何人只要在她平躺时靠近并且试图俯身接近时都会被反身压住,然后以守护的姿态,护在那稚嫩的,却又令人无法不心酸的怀抱里。
当时被魔物破坏的建筑物倒塌时,是母亲将她护在了身下,直到救援队赶到。
18个小时,因为头部重创而失血过多的女人再也没有醒过来。手臂却似乎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一丝一毫也无法撼动。
身下的孩子满脸满身的血。来自母亲身上温热的,如今早已冰冷的血液。
自那以后,那么小小的温暖一团,再也不会对他笑了。
不会对他露出腼腆的笑容,小声发问,“连笙可以摸摸你的翅膀吗?”
那一瞬,压抑了太久的疼痛仿佛终于找到了突破口,他喉咙使劲绷紧,像是有人死死扼着,发不出声音,眼泪无声地涌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他反反复复地在心底说,都是他,都是因为他这样的灾祸之种。
如果没有他,以赛亚不会死,他们都不会死。
再后来连笙被渊驰老师收养,他不愿离开疗养院,只是偶尔地在周末去看看她。
那一次自杀未遂之后,他被强行带回了渊驰老师的家,连笙日日守着他,整一年,也就延迟了一年才去斯坦图报道。
他活在永无止境的自责和痛苦中,几乎要把自己逼疯了。
而连笙却重新开口说话,虽然依然不笑不哭,情绪少有外露,但至少不再那么自我封闭。
这孩子坚强地,正在一步一步走出来。他可以么?
可以的。他告诉自己,至少看着这孩子长大吧。这是他唯一的,残存的念想。
只是偶尔地,他会头疼,很疼很疼。脑子很乱,充斥着那些曾经的血腥残忍,冰冷绝望的画面。
那天,他的头又疼起来,恍惚间似乎碰倒了桌上的花瓶。
剧烈的破碎声过后,有什么声音由远及近。
然后是拉门被推开发出的响动,有人踩着可爱的兔子拖鞋走到他跟前。
他坐在地毯上,头痛欲裂地看向面前没什么表情的孩子。
那孩子突然蹲下身,专注地,用那双淡紫色的眼眸将他嵌入,“离殇,你怎么了?”
他坐在床边地毯上,仰着头,一手捂着额头,一手朝她不耐烦地挥动,“出去。”
她不退反近,蹭到身边来,乖巧得坐到一旁,手搭在膝上,一动不动。
“我让你出去。”他本就难受,心里那些负面的情绪爆发时只会伤人伤己。
连笙摇头,晶亮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离殇在难受,我不能留你一个人。”
那双眼里有深沉的,让他筑起的冰墙摇摇欲坠的暖意。只是在他看来,这无比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