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才进院子,便听房内传来一阵笑声,细听,竟是宝玉和湘云、袭人。
宝钗面色顿时一冷,在院中服侍的丫鬟除了袭人外,只有麝月、秋纹二人。袭人素来和鸳鸯交好,故鸳鸯赎了她出来,而麝月秋纹又是她陶冶教育的,一向以她马首是瞻,所以她求鸳鸯也赎了二人,因此二人对她感恩戴德。
今见宝钗扶着被薛蝌赎出来的莺儿、文杏二人进来,麝月忙悄悄给秋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先去通报,然后自己先迎上来,脆生生地道:“奶奶回来了,二爷在和史大姑娘说话。”
宝钗蓦地看向她,静静地端祥了片刻,抬脚进屋。
她一进屋,笑声登止。
宝钗不动声色地瞧了室内一眼,只见湘云同袭人坐在鼓凳上,伴着斜倚榻上歇息的宝玉说笑,二人手里各自拿着针线,花红柳绿地绣了些新鲜花样,不过宝玉目光清明,神色宁静,举止之间秀色夺人,一如往日那般对待姐妹们,并无狎昵。
宝钗神色端庄,笑道:“宝玉,你们在说什么?”
袭人放下手里的针线,连忙起身请安,独湘云款款起身,上前挽其手,笑盈盈地道:“宝姐姐你来评评理,咱们家败落了,偏四妹妹独善其身,若无私心,岂会如此?偏二哥哥不信。”
宝钗却不肯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说,而且宝钗觉得方才他们是在说笑,笑声十分自在且欢然,绝非脸红耳赤的争论,再说拿惜春来说事做什么?怨林家出手救了惜春而对其他人置若罔闻?还是怨恨惜春这么些日子不来探望?对于这些,宝钗没有半点怨恨,她知林家对他们已经是十分尽心,绝不会因为林家只救了一个惜春就恨他们。
所以,宝钗淡淡一笑,道:“四妹妹无事,乃因其孝心所致,何来私心?若有私心,也不会将她所有的积蓄都给东府里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做盘缠了。”
宝玉抚掌赞道:“姐姐说得极是,本就是男人牵累了女儿,何必怪起女儿来?”
说完,问宝钗道:“姐姐有什么事?怎么没在老祖宗房里陪着老祖宗?”
宝钗笑道:“大老爷回到府里几日,对咱们已经有了安排,叫我来请二爷过去听听,若是二爷肯做事,大老爷必有安排。”
听说,众人方一起到贾母房中。
不过,宝玉虽已恢复了些神智,却总躲在房中不出来,不愿意出门走动,贾母护着他,舍不得他吃苦,贾赦劝解不得后,只给贾兰和贾环安排了一份抄写的活儿。
贾兰和贾环都觉得日子不好过,也想有个差事好得些进益,央求贾赦如此。贾兰觉得可以默默记诵书籍,熟能生巧,于功课大有裨益,贾环说自己从前抄写经书习惯了,字迹十分端正清晰,速度也较他人为快,所以二人都觉得这件差事很好,且也不累不脏。
贾赦把他们安排在窦夫人的陪嫁书肆里,暗地里托掌柜的额外照应些。
之所以如此,乃因贾家败落后,阖府抄没,除了贾赦和贾琏离开京城时带走的那些,其他的都没了,那几个悄悄带走的田庄地契过到了贾琏名下,而他自己几乎一无所有。
林家也有书肆,且十分有名,贾赦却不愿再让林家费心。对于林家如何为自己家奔走打点相助等事,林如海一字未提,贾敏亦不曾细说,贾赦心里不糊涂,看都能看得出来林家对自己家仁至义尽,如何再让自家那些人让林家帮他们谋算一辈子的前程?
贾赦郑重其事地交代贾兰并贾环道:“咱家失了势,照料你们几个仍是绰绰有余,我已上了折子,请求调任京都,留在家中侍奉老母,你们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只管来找我。然,姑老爷姑太太素日忙得不可开交,尔等不可轻易打扰。若无事生非叫我知道,必不轻饶。”
比起不通世故的贾政,贾赦极明白人心。远着,轻易不登门,乃知本分,林家见了,对他们定会照料些,反之,只会心生厌烦,渐行渐远。
贾兰贾环等恭敬答应。
看着宝玉和湘云一左一右地伴随在贾母身边,宝钗心里发苦,不知如何劝他上进,然而她毕竟心思细致,情知此事唯有徐徐图之,急不来,遂装作不曾看到,只在第二日在贾母跟前说起日常嚼用很该将就俭省,落败至今,也不该有许多人服侍,遂想放几个丫头出去。
宝玉身边最得意的丫鬟即袭人、晴雯二人,贾母最喜晴雯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偏生王夫人更重袭人,而袭人又私下投诚了王夫人。按贾母的原意,本就不想让袭人继续服侍宝玉的,谁知鸳鸯和她好,竟赎了回来,而晴雯则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所以贾母听了宝钗的这番话,立时便做主放了袭人、秋纹,只留了麝月,又将自己身边的鹦哥给了宝玉。
袭人本不愿离去,奈何宝玉素敬贾母,未曾开口求情,只得哭哭啼啼地跟着来接她的兄长花自芳回家,手里一无所有,唯有临行前贾母赏的二十两银子。
对此,贾赦一笑置之,买两个绝色的丫鬟放在屋里,然后等待自己的折子上达天听。
在贾琏所任之地,贾赦原本就是谋了个闲职,半点公务不必做,他也做不得,偶尔才去点卯,人人都知他的无能,既无公务,自然不用和人交接,故而折子送到长庆帝跟前,长庆帝立即准奏,令其留居京城。
此事传出,世人都道他孝顺老母,友爱兄弟。
长庆帝倒觉好笑,贾赦为人糊里糊涂,到老依然一味吃酒享乐,才进京就买丫鬟,哪有这般好?不管外人如何说,其实很有些人心里明白贾赦是为了子孙做的面子情儿。
笑完,放下朝事,长庆帝对俞恒道:“听说已定了大定的日子?”
俞恒面色平静,眼里带着浅浅的喜悦,点头道:“已商定了二十六日。”
黛玉行过笄礼的第二日,俞老太太就打发媒人登门,得其答允后,请钦天监算了好日子,正是二十六日,此时正忙着将早已预备妥当的许多聘礼一一搬出检查,又添了许多当初恐其不耐久放今时却不可或缺的应用之物。
长庆帝问道:“几时成亲?”
俞恒也盼着早日成亲,然则此事急不来,故道:“暂且不知,待大定后方请媒人请期。”
长庆帝听了,点头不语。
两家大定时极是热闹,俞老太太做主,几乎是倾阖家之力,往林家下聘,绫罗绸缎、头面衣裳皮子等皆以数百计,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美酒茶饼等等不可胜数,粗粗瞧来,虽无百万之数,数十万却是显而易见。
俞家如此看重黛玉,贾敏自然欢喜,从早到晚笑得合不拢嘴。
但凡女眷见之,无不钦羡。
回了礼,忙完,贾敏方看着人收拾聘礼,不能久放的果糖糕饼等物拣出来,其余的聘礼聘金皆并入给黛玉安放嫁妆的库房中,大定已放,请期将至,离成亲亦不远矣。
黛玉的嫁妆诸如房舍、田产、商铺、家具、摆设、衣裳、首饰、布匹、皮毛、药材、古玩字画等等皆已齐备,除药材和字画书籍外,余者色、色鲜艳,处处夺目,只缺些脂粉头油香皂等物,到跟前置办亦不为迟。
其中林如海给黛玉置办了两套家具,一套全是紫檀,厚重大气,适合北方恢弘之府邸,一套皆为黄花梨木,精致玲珑,适合江南秀巧之小筑,都是请江南的高手名匠细细雕刻打磨所制。紫檀拔步床和黄花梨木拔步床更是让人拍案叫绝,乃因江南一带陪嫁女儿做床时,耗费三年方得,人称千工拔步床,而林如海更为用心,竟足足耗费了十年。
不独如此,到了如今,林如海对于给黛玉寻的寿材板儿仍然耿耿于怀,觉得不够好,因此,仍在四处搜寻更好的木头。
贾敏只觉得好笑,正要等他下朝后劝他不必如此,忽然听说卫家已和贾母商议卫若兰与史湘云的婚事,不觉一怔。卫若兰此时尚在粤海,未有回京之意,两个孩子如何成婚?再者,卫若兰对史湘云已绝了心思,为了逃避这件婚事远走粤海,他能愿意成亲?史家不在京城,湘云并嫁妆皆在贾家,由贾母做主贾敏倒不觉为奇。
因怜惜卫若兰,贾敏少不得打发人去打听,不料人还未去,黛玉先至。
黛玉道:“妈不必派人去,我已经得了消息。”
贾敏闻言,忙问端的。
黛玉面上微现嘲讽,道:“清然姐姐给我的消息,说是卫太太亲自打发媒人登门和外祖母商议这件婚事,说是想定在史大妹妹及笄之日成亲。”
贾敏皱眉道:“兰哥儿不在,怎能拜堂成亲?”
话语未完,便听说文德郡主来了,忙迎进房内,尚未落座,便听文德郡主怒气冲冲地道:“敏儿,你来说,这是什么事?那卫家,竟真真不将我放在眼里了不成?让兰哥儿的兄弟代为迎亲,亏他们张得开嘴!”
黛玉因先知道了,面色平静,独贾敏愕然道:“什么?让兰哥儿的兄弟代为迎亲?”
文德郡主怒道:“可不是!”
说罢,遂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史家败落后,卫太太不怒反喜,深知只要不悔婚的话,卫若兰势必为史湘云和妻族拖累。史家坏事后,卫将军被连累连降数级,心里难免有些怨恨,又知卫若兰在粤海十分争气,便想退婚另娶,卫太太好不容易才给卫若兰说了这么一门亲事,岂能允许?故她深劝卫将军道:“别人家逢亲家落难,无不落井下石,老爷先前还说他们无情,今日轮到咱们,怎么就要退亲了?叫世人知晓,必定说老爷的不是。老爷降了职,再行背信弃义之事,怕在上面的心里愈发不好了,倒不如咱们仍按约定娶媳妇进门,老爷的名声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