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秋笑嘻嘻:“那不这家里还有个医生会缝补手术么?”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顺理成章便也没有人去注意她没有跟屋里唯一的男士打招呼。
当然,除了他本人。
他自是不甘被忽略的,觑到空了就插话进来说:“我们家的妹妹可真是能干,这么快就找到这么好的工作了,到底是人才!”
什么妹妹,八杆子打不着的继兄妹关系罢了。
而且,他话里的讽刺意味要不要这么浓?她被辞职,以及这半年来没有一家医院没有一家正规些的单位肯要她,除了有医院里那一位的原因在,只怕自己这位继兄也下了不少功夫。
秦溪微微笑,只看着秦舟。
秦舟是没有听出任何异样的,还很有些欣慰地看着她,拉着她的手和她说:“我今日跟你易叔叔还说起你呢,没上班不肯我们帮你就算了又不肯回家里去住,这么倔以后可怎么办呀?好在这下你是找到事做了,在人家家里做工,态度好些,别动不动就耍脾气什么的,有些事啊能忍还是要忍,富贵人家毛病多,阴私事也多,装聋作哑最好,千万别惹是非……还有它工资虽然高,可这事儿总不是个长久的,你也要多多做些别的打算。”
要她装聋作哑,是希望她不要让医院里的事情再度重演,而后一句,想来是并没有把谭秋那番什么家庭医生的话听进去。
秦溪笑着应了。
秦舟他们两个这时候过来,又摆明了说易叔叔有应酬不在家,秦溪心里头再不愿意,也只能留下他们吃饭。
秦舟跑进厨房去帮秦溪干活,顺理成章地把不太善厨工的谭秋赶了出去,母女两个说起贴心话。
秦舟说:“月底是你易叔叔六十大寿,他现在年纪大了就想着热闹热闹,你要是能抽出空,就早些过来帮帮忙吧。”
秦溪点头。
她对这个继父没什么恶感,相反的,她甚至很感激他,若非他,这会儿她们母女两个还不知道漂在什么地方,也是因为他,她才能够安下心来好好读书,读了高中,上了大学。
只凡事有得有失,也是因为他,她才认识了易剑,然后此生有妈妈的地方,再也成不了她的家,也成不了她的庇护。
虽然知道效果不大,但秦溪还是劝她妈妈:“以后你出门去哪里,别麻烦易剑了,他人忙事多又有自己的家,这样让他帮你跑来跑去的多不好。”
其实她更想直接劝她妈妈离易剑这个人远一些,但是原因呢?他一惯最会装模作样,装得可以骗过全世界,让所有人都相信就算大家都是坏人,那他也必定是那个绝种的好男人。
而秦舟这一辈子,前半生似乎样样失败处处不顺,可后半生,她最自得的却是重新嫁了好老公,然后和继子关系也十分和谐,一如亲生母子。
果然,秦舟闻言嗔怪地瞪了她一眼:“易剑易剑,他是你哥!就算没有血缘关系,可他还比你年长不是么?”
秦溪听得恶心欲呕,但她不能反驳自己母亲,只好垂了眼不再说话。
所幸易剑并没有跟他们住在一起,想来这样的“麻烦”也不会有几次。可自己的母亲每次都这样被他拿来当枪使,秦溪仍然觉得既愤怒又悲凉。
秦舟见她低头还以为她受教了,苦口婆心又劝她:“虽然你们是没血缘,但他对我们也胜过有血缘的了。你没有亲的兄弟姐妹,妈妈总有一天也要老去的,和他关系处好一些,多个人在将来照应你不好么?”捋了捋她的头发,深深叹一口气,又说起另一件事:“讲到这我还要问你呢,你男朋友,月底的时候能请假回来一趟么?你们两个总这么分居两地也不是个事,他也差不多博士要毕业了,你们该把终身大事都定下来啦——妹妹啊,你已经二十七了啊!”
这最后一句里,有感慨,有伤感,但更多的,还是忧虑。
秦溪掀开盅盖,鸡肉的香味弥漫了整间厨房,可是热气却蒸腾得她眼睛发胀,一不小心一串泪就落了下来。
她背对着母亲,拼命地将眼底汹涌的泪意眨了回去,转过头来时已然看不出一点异状,点点头跟她妈妈说:“好的。”
是啊,她已经二十七了,有些事,就算她想瞒,也是瞒不住了的。
这餐饭秦舟和谭秋吃得最是心满意足,谭芳自不必说,秦舟则是因为女儿总算是守得云开待月明,找到了工作,还可以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等到秦溪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庭,秦舟方觉得人生可以无遗憾了。
不然,她总觉得自己欠了女儿什么——当初她生父家的条件不可谓不好,是她硬要带着年幼无知的她离开,为此闹得众判亲离,孤苦无依,一路流浪了这许多年。
女儿过得不好,她便觉得自己的幸福也少了滋味。
因为高兴,秦舟不顾秦溪的阻拦,硬是多喝了几杯酒,所以回去的时候已有些微醺。看着自家母亲虽年纪不小但依然风韵犹存憨态可掬的模样,秦溪只觉得有一百万个不放心,她本想把她留在自己这里睡一晚,可秦舟扯着她的手怜惜地说:“算了吧,我知道你是最不惯和别人挤一床睡的,我要是在这,只怕你一晚上都睡不好啦,明天还得起早去上班呢。”
她哪里是不惯跟别人挤一床睡,她是因为……小时候那些和母亲偎依着相互取暖的日子终究是过去了,秦溪微微一笑,想到易剑最擅于伪装孝子贤孙,应该是不会真对自己继母怎么样的,便也没再强求。
却到底还是将母亲送到了楼下。
或许是看穿了秦溪的不放心,易剑对秦舟体贴有加,将她扶进后座的时候还顺带地抚了抚她的肩膀,状似亲昵地在秦舟耳朵边说了一句话。
从秦溪这边看过去,几乎能看到他的舌尖舔上秦舟的耳朵尖了。
她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他抬起头朝她挑衅地笑了一笑。
他是最知道她的死穴在哪里的,所以次次挑衅,几乎次次成功。
秦溪看着这一切,明知道这是他挖的陷井,但她悲哀地发现,除了跳下去,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
待得她终于坐上了车,易剑轻轻笑了一声,车子无声而迅疾地滑了出去。秦舟并不知道自己女儿和继子的交锋,看到她这么不放心自己,还觉得挺妥贴,靠在秦溪的肩上叹息一般地说:“我女儿长大了,现在也知道担心妈妈了。不过傻妹妹,你哥哥在呢,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秦溪心里想,就是因为有他在,所以她才不放心。
她握了握母亲的手,没有说话。
秦舟酒意上涌,自说自话慢慢也累了,倒在女儿的怀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秦溪知道易剑一直透过车后镜在观察她,可她并没有在意,扭头默默地看着窗外,然后她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虽然厌恶,但也已不再害怕他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该失去的不该失去的她都已经失去了,还待怎样?
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漫上浓浓的悲哀,想起自己最害怕他的时候,是自己十二岁那年,妈妈带着她嫁进了易家。
虽然还有些懵懂,可她也知道母亲这次的幸福来之不易,所以她做事说话都尽可能的乖巧,争着扫地、洗衣、打扫卫生,乖乖地吃饭、睡觉、上学,从不在人前乱晃不碍他们的眼睛,别人给什么她就接什么,不给,她也从不张嘴去问。
她想自己变成个影子,不要成为任何人的障碍或者累赘。
她只想要一个屋檐,能让她知道风雨来了还有个地方可以躲一躲,能让她安静地读书写作业……
易家终于到了,秦溪收回思绪推醒母亲,扶着她下了车。易剑走过来帮忙,他的手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地将她的手整个包在掌中。
那湿热的触感,使得秦溪差点跳起来,强忍着恶心抽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拉着秦舟径自走了。
秦舟睡得迷迷糊糊的,酒精也让她反应有些慢半拍,但她还记得回头跟没跟上来的易剑打招呼,邀请他:“上家里坐坐去啊。”
易剑很温和地应:“不了阿姨,今日太晚了,明天我带小聪一起过来看你们。”
秦溪看着两人道谢的道谢,道别的道别,一直垂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
过后秦舟拍着她的手叹惜:“你这孩子……”
秦溪明白她的意思,却也只能当作不明白。母女两个进了家,易仲平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虽然六十岁了,可头发染得黑黑的,精神也很矍铄,常年在工地行走也使得他拥有一副格外壮硕的体魄,说他只有四十来岁也是有人信的。
其实第一次见到易仲平,秦溪很是害怕,总觉得他就是传说中的黑社会,脾气一点就爆,动不动就能挥拳相向,一不小心,自己和母亲就会被他碾成齑粉。
可真正接触了,她才知道他只是长了那样一副可怕的外表,为人豪爽大度,最是细致周到不过。
秦溪像小时候那般很是乖巧地跟他问了好,又坐着和他聊了一会闲话,等到秦舟洗好澡出来帮着她调了杯蜂蜜水喝过后,她才告辞离开。
可就算她耽搁得再久,易剑还在那里等着她。
他从楼梯口转出来,看了看手表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在这里睡一晚,正想着找什么理由也留下来陪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