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了她的门口,却见程天恩远远地迎面而来。他微愕,象征性地招呼了一下,错身离开。
城市的夜,让人无比迷乱。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潜入她的房间了。
第一次,是很久之前,暗夜之中,他在她的房间里给了她一杯水,昏迷的她发着高烧——而这高烧,也正是因为在岚会所里,她激烈地反抗自己,在墙上撞破了头所致。
那次,他帮她递了水,艰涩地说了一句“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他心里却明白,自己已如同坐上了复仇的车,停不下车轮。
他叹了口气。这变化的世界,似乎已经不是他所能驾驭的了,他甚至无力驾驭自己的心,放任自己去伤害,变得更阴狠。
望着路灯,他想起了半年前,他去敲凉生门的那一天——
城市的灯光初上,白日里的喧嚣渐渐消去。
落地窗前,整个城市的浮华尽显眼前,灯火之处,纸醉金迷。
他走到门前时,略略踌躇了一下,但想起这些日子的噩梦,他还是按下了门铃。
门铃的声音如同催命符,就如这多日的梦境——那个叫程天佑的男人,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贴在他的脑门上,随时枪响毙命。
这场噩梦,是从他取消了印尼之行开始的。
那时,程天恩警告他,程天佑在印尼已经伏下了暗杀他的人。他是那么高傲地嘲弄了程天恩的警告,却也不可能不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恐惧。
不愿言说。
虽然,他依稀耳闻了程天佑在三亚同姜生已分手……但是那噩梦已然成为了他心头溃烂的伤,更何况,依照他对程天佑的了解……
老陈开门,将他迎进来的时候,对斜靠在沙发上的男人微微欠身,说,先生……陆先生来了。
其实,老陈刚刚也顿住了,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跟凉生介绍陆文隽。大哥?很显然凉生会喷他一脸。大少爷?那亦然会被喷,分明就是陆家大少爷和二少爷的意思,凉生还是居于其下。不如就这么不咸不淡、毫无感情色彩地叫“陆先生”吧,至于他们俩愿意如何界定自己的关系……自己解决好了。
暗影中,凉生说,你出去吧。
老陈走了之后,他看着这偌大屋子的黑,问,你怎么不开灯?
凉生说,开不开灯,都是一样的黑。
他笑笑,说,也是。
凉生回头看看他,心里却清楚,他虽然说是,却并非真懂。他此生都被安排,六岁的魏家坪,十九岁的巴黎,被失忆,从“程”姓……一桩桩,一件件,从无选择的命运。如今,他在这世界上唯一所爱和牵挂的女子,因为亚龙湾的一场海难,都已经忘记了自己。
不。
她记得他。
只是不记得,曾爱他。
陆文隽见凉生不再说话,自己便环望着这片黑暗,其实,他也已习惯了黑暗。
虽然,在外界眼里,他拥有很多,财富、名声、地位……但那些少年时代的创伤,一旦存在,此生便不能豁免。
他恨他的父亲。
恨到想摧毁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个叫凉生的男子。
但现在,他又不得不前来与他交好——周慕从国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他重重的一耳光,说,不要以为你的所作所为我都不知道!老天长眼!他是你弟!
他被打得一个趔趄,回他父亲一个冷笑,说,老天不长眼!你害死了我母亲,他却还不收你回去!
周慕直接气绝。随着年纪越大,他对陆婉婷的愧疚也越是滋生,而之前,他曾恨死了这个用包办婚姻毁掉自己一生的女人。
其实,这世界上,何人不可怜?
不知过了多久,周慕对陆文隽说,我此生起落,到现在已经半百,这次躲过,已是万幸。我不希望我们周家毁在你们两兄弟的手里。
陆文隽就笑了,口气有些无赖,说,我们周家?您可真爱给自个儿脸上贴金!我姓陆,他姓程,怎么是你周家?
周慕本该生气,但这些年却被自己这个儿子搞得毫无脾气,换作和他一样无赖的口气,说,甭管你姓什么,你把你的血换掉,把你的骨头剃掉,把你的皮剥掉,筋络断掉……你都改变不了你是我儿子这个事实。
陆文隽只觉得胸口被巨石堵住了一般。
周慕看着他,说,我想告诉你,别算计凉生了,他要是出一点儿意外,周家的钱,你一分都甭想!同样,你要是出了意外,周家的钱,他也一分都甭想!
陆文隽没说话。
周慕继续说,我可不想我们周家和他们程家一样搞得一盘散沙。我眼里没有那么多长幼有序的迂腐观念,不会像程老头子将万千身家只留给一人,我不会让你们俩内讧互斗,以至于外人得利。
陆文隽说,我的事儿,你做不了主。
周慕说,好啊。我的意思是,你们俩最好给我做好了兄弟,否则,你医院、你公司的所有股份,我都撤出。当然,我的目的不是威胁你,而是想让你知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当然,你也可以无视我的要求,而结果就是,你将一无所有。
如果说,以前不害怕一无所有的话,那么现在,他是害怕的。一无所有,就意味着手无寸铁,来面对程天佑随时可至的报复……自此,夜夜噩梦。
周慕的话说得很明白,将来的程家,一人做不了主,任何大的决策,必须他和凉生两个人签字,否则就等于零。
他就这么狠狠地将这两个人绑在了一起。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后,他终于敲开了他最不想见的这个男人的门。
如今,这门里,一片黑暗。
陆文隽说,我来找你,你很意外吧?
凉生说,我从不意外任何事。
陆文隽笑笑,他想起了姜生以及那一夜,心里竟闪过一丝阴恶的冷笑。从不意外任何事?呵呵。然后,他真诚地说,父亲希望我们两兄弟能团结……
凉生抬头,冷漠疏离,提醒他,你说周先生?
陆文隽摊手,说,好吧,周先生。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陆文隽决定打蛇打七寸,直截了当一些,便说,我听说,在三亚程家度假的宅子里,令妹的遭遇很不好……
凉生站起来,看着他,目光里闪过一丝恨意,毫不掩饰,他说,我以为男人还是少八卦的好。
陆文隽说,我也听说,弟弟你说过,要报复这个伤害了我们姜生妹妹的人!
凉生看着他,不说话。
他说,所以,我们两个人合作,是你唯一的选择。
凉生看着他,半晌,说,你不会是慈善机构。
陆文隽说,当然不是。父亲说,如果我们俩不团结,周家的财产将跟你我没有半分钱的关系。我不想失去属于我的财富,你不想没有报复程天佑的机会,所以,我们俩必须合作。我们越强大,我们的对手才会越渺小……
凉生看着他,眼神幽暗不见底,缓缓开口,说,我们成交!
时间用一双如此残酷的手,割断了所有。
隔天黎明,我站在被烧得像鬼屋一样的房子里,后怕之后,竟是无比的悲凉。无论这是一场怎样的火,它似乎都在预示着,我与这座城之间,将就此别离。
凉生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我揽住,竟说不出话来。
我突然不敢去想,如果那一夜,我没有被伤到无法自已,没有奔跑在午夜的街头,没有去到他的眼前……
北小武赶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问,你没事吧?
凉生说,幸亏她昨夜在我那里。
北小武说,怎么会这样?
凉生说,排除了线路老化的问题,发现了一枚打火机的残骸,警察已经来过,采过了口供,目前正在查。
北小武说,会不会是程家的人?
凉生看着我,眸光里是探寻。
我将目光转向别处。
凉生拉起我的手,说,姜生,你告诉我,你之前离开我,是不是因为龚言找过你?你说实话!
我沉默,将手抽离。
北小武也着急了,他说,姜生,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你说啊!
凉生说,还有,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哭成那个样子?是不是程家又……?
我看着凉生,内心异常难过,我说,别问我了好吗?带我走好吗?离开这里好吗?我累了!真的累了!
说完,我转身就跑。
凉生追上来,拉住了我的手,说,我不问了!
我看着他,泪眼蒙眬。
他叹气道,我也只是不想你受伤害。
我低下头,他的心我如何不明白?不是我不想回答,只是有些话一旦说出来,那个隐藏在后面的秘密,就会被抽丝剥茧一般,袒露在阳光之下。
他轻轻地用手擦掉我的泪,说,我答应你,只要你的护照、签证办好了,我就带你离开。
宁信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对着冬菇发呆。做一只猫真好,对谁都是一副“滚远点儿,爷烦着呢”的表情。
凉生开门的时候,微微愣了一下。
几乎是应激反应一般,他说,她又怎么了?
宁信说,她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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