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僧突然抬手擦了擦眼角,语带哭腔,脱口将他当年的法号说出:“忘玄大师,你有所不知,本玄大师他……他圆寂了。近日来风声频传,说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发兵绕道南攻大理,以便回军迂回,还拔襄阳。蒙古一旦攻打大理,天龙寺身为护国寺尚且自身难保,法玄大师心知你极其看重此物,趁着被蒙古打下之前,托我带来给你。”
谢曜闻言一怔,想到本玄法玄二位大师,心头担忧:“甚么时候的事?”
“本玄大师圆寂多日,如今大理城人人自危,一灯大师已经带着弟子赶去了。”
谢曜心头一跳,那贵由大汗方才逝世,蒙古内部应有夺权争斗,攻打高丽元气未复,倒不会这么快攻打大理。他想着想着,便摩挲起指尖的布料,那嫁衣已经蒙灰,鲜艳的红色也褪去了,抱着这件喜服,仿佛又回到那雷雨婚夜,摧肝断肠。
“曜弟,你……”郭靖猜到甚么,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肩膀。
谢曜回过神来,扯出一个笑容,拿了银子给那僧人,让他返还大理,等事情闲暇,他便回天龙寺瞧瞧。
※※※
随即谢曜和郭靖、胡悬壶暂别,回到厢房,将亡妻的灵位裹在喜服当中,压在枕头下。
正在此时,突然听得门外有人轻声啜泣,谢曜心下道奇,推门而出。
那人倚在角落的廊柱旁边,听见响动,回过头来,肤白胜雪,泪眼婆娑,一身俏丽的粉红衣衫,正是快做新娘子的郭芙。
郭芙双眼呆滞,见到他犹自痴痴,低声道:“谢叔叔……莫非我心里在惦记你,你便也来惦记我了么?”
“芙儿?”谢曜皱了皱眉,上前问,“好端端的大喜日子,你躲在这里哭甚么?”语毕,竟从郭芙身上闻到老大一股酒气。
郭芙愣了愣,登时反应过来,却望着他眼睛没有答话。
谢曜被她这样子惊了一下,以为她生了甚么病,抬手便去把她腕间脉搏,只觉温润有力,没见得哪里出问题。
“我虽看不出,但新收的弟子医术却极为高超。芙儿,你在这等着,我去把悬壶叫来。”谢曜说罢,便要转身去寻胡悬壶,然而手背忽然被人按住,他不禁一僵。
郭芙咬着唇瓣,望着谢曜说:“谢叔叔,我……我不想嫁。”
谢曜将手抽出,只当她小女儿恐婚,笑了笑说:“那耶律公子一表人才,你嫁给他必定生活美满,如何不好了?”
郭芙垂着首不停摇头,摇头,“不,不,耶律大哥虽然待我好,我爹爹妈妈也觉得他是适合我的良人,可是我……我……”
“怎么?难道你不喜欢他?”
郭芙闻言一怔,心中却想:耶律齐对自己呵护备至,她这么多年来,也唯得此人放在心上。但,她更放在心上的是……思及此,她抬起头来,一咬牙道:“谢叔叔,你和我私奔罢!”
“私……私甚么?”
谢曜呆了一下,登时后退数步,沉下脸呵斥:“切莫胡说八道!”
郭芙见他这样,心中一痛,转身扶着廊柱,哀声道:“我从六岁遇见你,便只觉世上任何人都比不得谢叔叔。你会教我道理,会给我扎灯笼,会救我性命,会在爹爹骂我的时候维护我……”她抬袖拭泪,“我知道你顾及爹爹,不会喜欢我,但是来日方长,芙儿会改掉一切的毛病……”
“住口!你定是喝多了酒,乱了脑子!”谢曜听她越说越不成体统,拂袖转身离去,帮她去找胡悬壶给她醒酒。
郭芙见他决然离开,丝毫没对自己的情意放在心上,不禁失声痛哭。她心心念念的谢叔叔啊,从小到大,一直将他当做最欢喜的人,她只觉这世上没有谁能像谢曜一样武功高强,没有谁能像他一样深情至厮,他对谁都好,对谁都关怀,但要他对别的女子动心,实在太难太难。
“一个死了的人有甚么好?我有哪里比不上她?”郭芙心里这般想,嘴上便说了出来。她呆呆的看了眼谢曜大开的房门,闪身走进。
一眼便看到枕头下的包裹,郭芙忙上前打开来看,但见一家陈旧的嫁衣整整齐齐的叠着,里面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正是谢曜亡妻的灵位。
郭芙又是激动又是害怕,心想:若我穿上这身嫁衣,谢叔叔会不会将我当做她妻子?酒壮人胆,酒令智昏,她不及细想,飞快的将那东西抱在怀里,低头离去。
***
谢曜匆匆去找胡悬壶,但刚穿过花园,复而停住。
听到郭芙这番话又是荒唐又是奇怪,不明白她为何会起这般心思。但转念细想,她一生没真真切切喜爱过甚么人,根本不懂男女情爱,将自己的长辈疼爱之情误会了去,难免会有此等错觉。
谢曜考虑怎么给她把思想掰过来,心烦意乱的步出宅子,在襄阳城中游荡。
不知不觉,他便漫步到相思树旁。看着枝繁叶茂的大树,谢曜思念如潮,索性坐在树下,闭目凝神,六月夜里微风阵阵,晚风送来花香,他眼皮沉沉,竟自睡去。
待一声雄鸡初啼,谢曜微微惊醒,睁眼看天边泛起鱼肚白,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愣了一下,猛然想起今日乃郭芙和耶律齐的大喜日子,作为长辈不可不早早到场,当下快步返回。
郭家大宅外张灯结彩,却无锣鼓媒仪队,郭靖和武氏兄弟站在门外迎接宾客。近来战火连天,婚事一律从简,本想让郭芙和耶律齐在桃花岛成婚,也因为襄阳这边搁置不下否决。
好在都是江湖儿女不拘小节,耶律齐丝毫不觉有甚么不妥。
丐帮弟子陆陆续续到场,不少江湖人士也纷纷前来恭贺,郭靖一眼看见谢曜,忙招手道:“曜弟,你去哪里啦?”
谢曜笑了笑,走上前问:“行冲阿跃他们来了吗?”
郭靖摇摇头道:“还未赶到,这离吉时还早,不急不急。”他只请了交好的江湖同道和丐帮几名弟子,黄药师闲云野鹤,能不能来不得而知;柯镇恶年事已高,身体抱恙,一直和傻姑在桃花岛静养。
谢曜同郭靖一起在门外招呼宾客,过得片刻,一名小厮疾步赶来禀报,“谢掌门,郭大小姐说……说有事找你。”
“这……”谢曜稍稍迟疑,“她在房中待嫁,只可见媒人母亲,我去干么?”
郭靖却是不以为意的发笑:“你就去看看罢,芙儿要出嫁了,想必有事情请教你这个当叔叔的。”
谢曜莫可奈何,叹了口气,随那小厮七拐八弯来到郭芙闺阁门前。他不便进去,而是轻叩门扉,“芙儿,你甚么事?”
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隔了好半晌,只听郭芙低声道:“你进来。”
谢曜听她不喊自己叔叔,心头一跳,但心想郭芙媒人都在闺中,便推门而入。
房间正中是个大圆桌,帘幕低垂,郭芙隐在内间。谢曜心想如此正好,问:“你母亲和妹妹不在么?”
郭芙朦胧的身形顿了顿,随即一只纤纤素手挑开纱帘,缓步走出,“我把妈和媒人都支走了。”
她低头垂首,长发遮了大半面容。一身鲜艳的喜服,金线滚边的袖口,裙摆绣着大红大红的牡丹。
谢曜浑身血液似乎都在这刻凝结,他瞪大双目,瞬时热泪盈眶,看着那喜服呆呆的唤了句,“天书……”
郭芙身形微微一颤,抬起头来,“那便是她的名字么?”
谢曜一瞧她脸庞,与天书全然不同,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但随即一股怒气油然而生,怒得手掌微抖,怒得说不出,怒到一个极点,谢曜再也忍不住,反手一掌砍在屋中的楠木桌上,只听咔擦一声大响,那桌子被拍的四分五裂,碎成一堆烂木。
“你穿这件喜服干么!”
郭芙与他相识十多年,谢曜一直对她疼爱有加,从不大声责备过一句,她喜欢甚么买甚么,不喜欢甚么便也不强迫。郭芙虽然不如黄蓉聪明,但也知道谢曜看见她穿这件喜服会不开心,但她从未想过对方会这般愤怒,被吓得后退两步,支吾开口,“谢叔叔……我……我……”她慌乱的垂下泪眼,“我以为穿上这件衣服,便可以替代她,你难道不高兴吗?”
谢曜脑中一阵眩晕,被她一身红色刺的双目发疼。他撇开头去,呼气保持冷静,心里不住对自己说,郭芙还小,她不懂事,自己不能因此怪罪,不能,他不能……可是世间谁能代替她啊!
谢曜心头震怒,情绪大动,回头一看郭芙泫然而泣,闭了闭眼,尽量克己的道:“我是你长辈,你这样做若是教人知道,是要给天下人笑话么?”
郭芙闻言,浑身一震,抬起头道:“可是……你曾经说,只要喜欢,不管是师徒甚么,就可以在一起啊。”
谢曜道:“但我并不喜欢你。”顿了顿,复而沉声说道,“你成亲我没有给你准备贺礼,这件喜服,就当我的心意了,今日之事,你忘了罢。”语毕脚步不停,转身离去。
郭芙呆呆的看着他背影,追出几步,却又跌回,扑倒在床上终是哭了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哭,但就是忍不住心中的难过和窘迫,就像怀春少女向自己一直仰慕的人表露心迹,却被无情拒绝一样。她正哭得伤心,却听门吱呀一声轻响,被人关上,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