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满视野的血,淋漓的血,暗沉的血,几乎要蔓延到向羽脚下的血。
而这些血,统统来自铁床上奄奄一息的笑老板。
笑老板的胸口上插了把匕首,此外犹然可见胸腹间血肉模糊的另几处刺伤。
这个每次出现都必然横阻在他人命运之前的高大男人忽然之间倾倒在血泊上,就像颓塌的城墙,干涸的护城河,以及被火燎烧的不破之城。
一夜哀歌。
别说从小被笑老板带大的庄扬和贾乐,就连向羽自己,都有些接受不了。
“怎……怎么会这样?”向羽喃喃问道:“……谁干的?”
庄扬抓过床上的枕巾,一把捂住笑老板胸腹上汩汩出血的几个血洞,他俯身趴在笑老板边上,轻手轻脚地将他额头上汗津津的头发拨开。
他和笑老板之间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这是头一次,他在笑老板汗湿冰冷的头发间,亲眼瞧见底下斑斑白化的发根。
笑老板原本紧闭的双眼因为庄扬的动作而有了动静,他眼珠子动了动,缓缓睁开眼皮,虚弱疲惫地看向庄扬,吃力地吐气道:“……你……来啦?”
庄扬低头看着笑老板,轻声问道:“是谁干的?白实吾还是……”他顿了一下,皱眉道:“姚钱?”
笑老板扯着嘴角费力笑道:“……白实吾的疯是装出来的,他还不至于想杀我。”
那就是真疯魔的姚钱了。
贾乐胆子小,也没经历过几次真正的生离死别,这会儿已经泪眼朦胧泣不成声了,“……呜呜呜老板……老板你怎么会打不过姚钱……姚钱那个疯子,等我找到她,我一定……我一定……呜呜呜……”
他一定要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因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笑老板一侧的指尖动了动,贾乐立即握住他的手,哭得涕泗横流。
“贾乐……我老了啊……”笑老板苦笑道:“……十几年前我越权夺位大开杀戒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了这结局……总有一天,我也会被我亲手培养出来的孩子杀死,只是过去我一直以为这个人会是白实吾,后来我猜也有可能是被我不停激怒的庄扬……”
他沉沉叹一口气,眼神飘忽,语气渺茫,“……只是我从来没想过……杀我的竟然会是姚钱……大概,她也是走上了绝境……一个被我逼着成为了杀手的保护者……”
庄扬摁在笑老板胸腹上的枕巾已经被血染得湿红,他皱紧眉头,问道:“为什么不求救?”
笑老板的这家小杂货铺开在市区街巷角落里已经十多年了,寻常街坊也不过来买点针线钮扣钉子杀虫药,谁也不知道,成天锁在这阴暗店铺后头的老男人,会是这座城市地下角落里最有名气的黑暗组织的狼王。
庄扬心底里明白,一个重伤未愈的姚钱怎么可能斗得过笑老板,就算她真有那个实力,在这个机关重重的杂货铺里,笑老板任何一个动作,都能招来组织里最顶尖的杀手老师。
姚钱根本不可能赢,除非是笑老板故意要输。
甚至,他是故意要死。
你看他即使将死,即使有一百个求救的机会,他都选择了放弃。
任身体里的血液流光,他也只是静静躺着,没有求救,没有呐喊,甚至没有抗议。
他在等死,好像已经等了许多年。
笑老板年老浑浊的眼珠子在发黄充血的眼眶里转了一圈,最后盯向庄扬,半晌,他的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有些释然,又有些阴诡,“……因为……没什么好活的了……我已经找到属于我的继承者了啊……”
“……你……”庄扬表情顿时僵硬,他盯着笑老板的眼从最开始的不可思议到后来的倍受打击,再到往后的难以谅解,全被濒死的笑老板看在眼里。
笑老板抽动着肩膀的肌肉低低笑出声,但是他没笑几下,就因为身体里肆意流窜的血而呛得自己气息全乱,他好不容易抚平自己的心绪,这才用另一侧手有气无力地覆上庄扬的手,说道:“……我说过,你想要的自由,终究不是你想拿走,便拿得走的……世事无常,人心难测,庄扬……你永远都只是十几年前我在火车站边上捡回来的那个小男孩,你到底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可是恰恰是你这样的脾性……反倒培养出了一个超出我想象的人……姚钱那孩子会成为你这一辈子的不自由,你逃脱不开的……”
“……不要再说了……”庄扬愤恨地握紧了拳头,极力克制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情绪,“……不要再说了,否则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忍得住不在你伤口上继续捅刀,我会忍不住想杀你。”
“哈哈……咳咳咳!”这大概是笑老板最后一次狂放不羁地笑了,“你不会杀我!白实吾也不会杀我!咳咳咳!咳咳!”他笑得元气大伤,新一轮的血疯狂往外涌,等他好不容易止住笑,他的神情复如死灰,他的手蓦地紧抓住庄扬的手腕,拼尽全部力气咬牙切齿道:“白实吾不会放过姚钱的,你们别让他找到她,起码这两年,别让他找到她!”
话刚说完,笑老板再无力气,他的手忽的松开,整个人瘫在床上,双目圆瞪,再没了气息。
庄扬伸手抚过他的眼,想要让他瞑目,他却死死瞪着双眼,坚定地不愿闭目。
“贾乐。”庄扬抓过床上仅剩下的一块干净枕巾,轻轻盖在笑老板脸上,“别哭了。”
贾乐泪流满面,不住地用手擦眼睛。
“别哭了……”庄扬握住笑老板胸口上的匕首,突地一声,将那把沾血的凶器拔了出来,“给几个老师打电话,告诉他们笑老板已经死了。”
“嗯。”贾乐点点头,正要打电话,忽然想起一件事,哭着问道:“……白实吾呢?我们要怎么和他说?如果让他知道笑老板死在姚钱手下……”
“什么都不用说。”庄扬紧紧攥住匕首,神情漠然道:“他只需要知道,笑老板临终前选了他当组织继承人,就行了。”
“可是这哪里瞒得过?”贾乐哭道:“到底是谁杀了笑老板,他总是会问的啊……”
庄扬用自己的衣服反复擦拭匕首刀柄,等把上面的血迹一丝不苟地擦干净后,他才重新握紧匕首,然后下定决心一般,用力插进已经死去的笑老板身体。
还是胸口的位置,只是这一次,他准确地插进了心脏。
贾乐吓得后退一步,和呆若木鸡的向羽撞在一处。
庄扬松开手,五指僵硬地隔空抓了抓,这才挺直腰,面无表情道:“不用瞒,你只要告诉他,杀笑老板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继承人这个事,真的是很复杂。
☆、第六十九章
庄扬身上沾了血,他走到向羽身前的时候,脑袋低垂,神情黯然。
幽暗狭窄的小房间里,向羽像过去无数次般,仰起脑袋看向庄扬,她的眼角有些湿,这让她眼里的庄扬连带着朦胧起来。
“向羽,我没想到……”庄扬盯着向羽,低沉说道:“……这一切。”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庄扬也对向羽说过这句话,但是那时,他是带着对未来的无限希冀说出的这句话,不似此刻,似乎连最后一点希望都被剥夺了的无力与苍凉。
向羽主动握住庄扬的手,轻轻摇头,“没事的,没事的,不管怎么样,你在哪,我就在哪,我已经答应你了,我们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无论去到哪里,我们始终在一起。”
庄扬深深看了向羽几眼,拉住她的手,在掌心里用力地握了握。
向羽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又要落下泪来,可她到底忍住了。
尽管她和庄扬不是认识相伴最久的,但是这短短几个月里,他们一同经历过的事情,却是他们这一生所能经历的最高点与最低值,除了不要让这个人离开自己,她已经没有什么祈求了。
父亲的病逝,真真的死亡,王阿姨的自杀,孙奶奶的背叛。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已经结束了。
剩下的路,就由她来陪庄扬走过。
庄扬拉着向羽走出灰布帘子隔开的死亡小屋,两个人相携跨过杂货铺门口的木制门槛,在明亮的巷子路上,见到了一个等候多时的女人。
女人衣着华贵,她戴着副几乎遮去半张脸的太阳眼镜,梳的整整齐齐的半白发髻被挽在脑后,□出来的下巴与脖颈有着掩盖不住的松弛的皮肤,这让她看上去既年轻又苍老,既强势又脆弱。
庄扬一见到这个老女人便怔在原地,半晌才古怪地唤道:“……太太。”
被唤作太太的老女人并没有走上前,她站在原地,双臂自然优雅地交叠在身前,浅笑道:“庄扬,你没想过会再见到我吗?否则你怎么会这么惊讶?”
庄扬皱眉道:“我没有这样想,你是老主顾,回头客也是有的。”
向羽明白了眼前女人的身份,却不明白她的来意,便乖乖顺顺地站在一侧,没有出声。
老女人却忽然转向向羽,打量了她片刻,笑问道:“你一定就是向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