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拍他的手,训导:“趁我不在又偷吃甜食,该打!”
爷爷一见她,眉眼便舒展开,嘿嘿笑着,一歪头,碰碰甄意的脑袋:“予之,莫怪,我身体无恙。”
甄意微愣,予之是奶奶的名字。
爷爷的病情的确重了些,那天甄意挽他散步,他老枯而皱巴巴的手轻抚她的手背,温柔道:“予之,你尚若年轻时美好,我却老了。”
甄意想,过了这次宴会,以后还是不要带爷爷乱跑了。
至于甜点,也罢,这场精明人士的宴会于爷爷来说,最值得喜爱的,不过是糕点师精心准备的蛋糕。
她把爷爷喜欢的都挑了几小块,拿黄油刀切两半,和爷爷对坐着分吃。
爷爷开心,边吃着,偶尔还偷偷从桌子底下踢踢她的脚,像个老顽童。
甄意便莫名想起中学的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言格便是这样。
言格答应做她男朋友后,每天陪她吃午餐。
中午总有人给他送饭。长方形的食盒,上上下下七八层。开胃菜,凉菜,汤菜,肉食果蔬,外加甜点,他吃饭都按着严格的顺序一道道来,绝不会挑食。
酸甜苦辣咸,全安安静静地吃下去,不反感也不欣赏,不排斥也不享受。
甄意则不同,筷子刀叉在他的食盒里到处乱戳,左一个右一个,毫无顺序,一点儿不消停:“哇,好好吃,给言格你做饭的是世界级大厨吗?”
“萝卜居然能做成这种味道,我第一次愿意吃萝卜!”
“嗷,呸,苦瓜好苦,言格你居然吃苦瓜!”
......
真奇怪。
无数个一同吃饭的中午,他虽不回应她的一惊一乍,但也从没说过诸如“你话真多”,“吃饭别说话”,“再说话不给你吃了”之类的警告;他虽然自己吃饭顺序严谨,但也从没要求她“你不该这样”,“你应该先吃什么再吃什么”。
他说他吃不完,倒了也浪费,才准许她蹭食;现在想想,他从来不是浪费粮食的人,其实早因为她备了双人份。
误会的时候也很多:她没胃口,或怕他吃不饱,就吃得少;多余的,他必然全部吃掉,吃撑让胃难受了好几次。
小厅忽然安静下来,甄意收回思绪。
门开了,服务员恭敬地弯着腰。
甄意意外看见安瑶进了对面的厅,着一件非常漂亮的中国风礼服,十分惊艳,可只有一个背影,那边的门关了。
而这边门口,出现了言格,一身墨色西装,领口的设计却像中山装,款式独特,复古而矜贵。
配上他出众的相貌,竟给人满室生辉之感。
对他的到来,甄意并不惊讶,可接下来的一连串事让她彻底颠覆。
言格甫一出现,戚行远就撂下围绕身边的所有人,飞快起身,扣起西装扣,快步走到言格面前,用一种近乎卑躬的姿态朝他伸手:“你能来,是我们的荣幸。”
其他人和甄意一样不明就里,面面相觑,不知这个年轻人是个什么人物。
言格和他握了手,并未多话,直接走到爷爷和甄意这边来,解开一粒西装扣,端端坐下,向爷爷祝寿。
甄爷爷孩子气地笑。
整个屋子的目光聚集在此,言格恍若未见。
虽然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来头,但谁都看得出他不简单,且他的面子全留给老头子,而非众星捧月的戚行远。
“这是家里送来的礼单。”他温温地说着,从怀中拿出一张赭红色的三折礼卡,古色古香,镂空刻着古画古词。
甄意隐约看到小篆字体,极其漂亮精致,一边写“经世还谙事,阅人如阅川”,另一边写“莫道桑榆晚,微霞尚满天”。
三折卡打开,里边一张极薄的檀香木箔,小楷字工工整整。
就在所有人更好奇的时候,几人恭恭敬敬却丝毫不卑躬地捧着礼物进来。
第一份是天然琥珀黑石书镇,稀有罕见的透明白琥珀,似有淡黄渐深的杂色,可最妙便是这杂色凝聚成一幅云海日出图。一丝不多一丝不少,恰到好处。白琥珀嵌在黑石之上,硬柔两相宜,十分高贵。
第二份是一套翡翠茶杯,天然去雕琢。成色绿得像要滴出水,阴阴幽幽。看一眼便觉心尖凉丝丝。这种上上品,光一个都价值不菲,更可况一套12只。
厅里之人,几乎大气不敢出。
第三份上来,是一尊三头六臂玉佛,佛面安详温柔,金色底座早已泛绿,痕迹斑驳。
是座古佛。
在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可全都惊诧万分。小厅里落针可闻,气氛甚至有些紧张,个个皆惶然,如坐针毡。
哪有人这么送礼的??
甄意瞠目结舌,突然发现,她或许从来没有认识言格。
Chapter 28—2
甄意立在洗手台边冲手,心情说不出的阴郁。
她在生气,却不知生谁的气。
中学时,她从不知言格的家庭和底细,居然也从没问过。那时只知道黏在他身边就开心,现在却觉得当初连起码的坦诚都没有获得。
怪胎!
活该一个人孤独终老!
一抬头,从镜子里看见安瑶走了进来。
甄意的心滞了一秒。
安瑶今天太漂亮了。那一身白色青花丝绸裙,简约汉风设计,不是市面上可买之物。
安瑶悠悠一笑,算是招呼。好学生和坏学生之间从来难有交集。
那古风礼服实在惊艳,甄意忍不住多看几眼,安瑶见了,微笑:“他家规矩太多。衣服都不能自己挑,好在我也喜欢。”
甄意不语,言家只怕不是豪门两字能形容。
她不知该怎么接话,看洗手台的水哗啦啦的冲,安瑶细细的苍白的手在水下一遍遍揉搓,她说,“安瑶,你的手洗好几遍了。”
“职业病,总觉得不干净。”
“哦,很多外科医生都有洁癖。”
“不止外科,像言格,也有很重的洁癖。”
甄意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酸。
她更不想说话了,总觉说什么都能让安瑶扯到和言格有关的事情上。
安瑶关了水龙头晾手,忽然说,“甄意,给我做伴娘好吗?”
甄意实话实说:“别人吧。我觉得尴尬。”
安瑶也不强求。
两人再无话,各自离去。
#
婚讯。
甄意心在发麻。
她记得中学的升旗仪式,每次会让一个学生上台以“梦想”为题发表一篇演讲。有天轮到甄意,她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入团太迟),站在主席台上,在初中部高中部几千名老师学生的面前,举着拳头,对着话筒道:
“我的梦想只有一句,长大了,嫁给初中部2年1班的言格!”
全校哄笑。
“甄意,加油!”她认真给自己打气,昂着头走下台。
训导处从此取消了梦想演讲。顺带罚她扫了一个月的操场。
分离8年,她再没爱过他人,哪怕是一点点的喜欢。
她以为,他也不会。
甄意一次又一次长长地呼气,胸中浑浊凝滞的感觉却怎么都挥之不去,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没还手似的,憋闷死了。
这种想发泄的感觉,呵,她真是很多年没体会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绕过拐角,就见给她心情拢上阴霾的男人也在走廊上,西装笔挺,俊颜白皙。
甄意目不斜视,一点点和他走近,然后,
擦肩而过。
心莫名落下,像松了一口气,释然又失落。
身后,言格停了下来,侧身看她:“甄意?”
“有事?”
波澜不惊,不像平时的嬉皮笑脸。
言格默然,这话把他问住了,他仿佛也不知为何唤她。
“甄意,你在生气吗?”
“是!”她才不要装没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没问。”
“你......”甄意说出一个字,鼻子就酸掉。
言格静静看她。
走廊的灯光下,她的脸格外莹白,典型的南方女孩,肌肤很细腻,和多年前她无数次把脸凑近要他亲的时候一样,脆弱,娇柔。
她气得眼睛都红了,像强忍着不哭。
这叫他意外,他倒是不知道他的背景问题能把她气成这样。
他迈开长腿,往她身边近了一步。
“我并非故意隐瞒你。”他听见自己在解释。
甄意气极反笑:
“你的私事不愿拿出来说,这不算隐瞒。况且我也没问你。你还是以前那样,我不问,你便什么也不会让我知道。那时……”
后面的话说不出口了。
她心尖发凉,像起了风。
那时候,应该觉得委屈,可她不觉得;现在,没资格委屈了,她却想哭。
言格一时也无话。
甄意从没和他说过这些,可此刻他忽然发觉,或许以前她是难过的,因为他的冷淡和古怪,她过得心伤而辛苦。所以她才......
只是那时他不希望给她太大的压力,更不希望她也变成模子里刻出来的人。
而甄意心里失望到疼痛。
以前,她只以为他不喜欢她;现在,他快要结婚了却不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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