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说:“人年轻时,总有许多梦想,总觉得前景富余,人生尚有诸多可能。日子过去,就渐渐看清,那些精彩不过浮光掠影,更多的则是奢望,甚至幻觉。人的选择,其实非常非常的有限。人的成长,就是一个不断失望的过程。最终看到,生活不过如此。”
梦非始终不辩。张姐苦笑着,也不管梦非听不听,一直地说下去,到后来已不像在说教,而像在自言自语,自怜自艾。
“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这么年轻,一切还未开始。”张姐怔怔发笑,“别急,别急着长大。别轻信,别急着交出自己。因为你会发现,岁月太匆匆。一切都太快了。你还未开始体验它的甜蜜,就已尝到它的苦涩,还来不及回味它的苦涩,一切就已结束了。时间流逝得太快了。”
晚上,芳芳发来短信问梦非:你和他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梦非看着手机,不知如何回复。通过新闻报道看这类事,总是令人难以置信,被描绘出来的故事往往比事件真相夸张百倍。梦非不想说什么。
事情到这一步,芳芳反而豁达,见梦非沉默,也不刨根问底,转开话题说:下周期末考试。你回来考吗?数学会用全市统考卷,概率不出大题,立体几何是重点。
梦非恍惚地呆着。“期末考试”几个字,听起来像上辈子的事。
8
母亲连夜赶来,见到梦非,一把搂住,想哭又没哭,想责备又不忍马上开口,只是拽着梦非,心痛地看着,想看清女儿身上是否少了什么。
母亲似一夜之间憔悴了十岁,眼角眉梢尽是愁容。梦非愧疚难忍,但知道此时不能在母亲面前流泪。
母亲什么都不说,只是连着问:“他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欺负你?”
梦非摇头,“没有。”
母亲急急说道:“傻丫头,还说没有!照片都登在报上了!”
梦非恍恍惚惚,仿佛并没有听到母亲说什么,只是摇头,“没有。”
母亲忽然哽咽,“我就说不能让你来剧组。剧组是什么鬼地方?你一个女孩子,出了这种事,以后怎么做人?”
梦非低着头,一语不发。
母亲又说:“我去跟那个什么制片主任谈,你今天就跟我回家去。咱不演了。拍什么电影,真是造孽!”
梦非倏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母亲。
母亲也看着梦非,强忍着激动的情绪说:“妈妈最后问你一次,他到底有没有欺负你?”母亲的声音颤抖起来。
梦非呆望着母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母亲这时终于崩溃,流下眼泪,“你这孩子就是犟,不听大人话,现在可好了。都怪你爸,当初怎么答应让你来演戏。也怪我,怎么就放你来了。”
梦非仍说不出话来,她的沉默让母亲更确信了大错已成。
母亲泪流不止,“回去我带你上医院做个检查。别跟我说什么你是自愿的。你是未成年人,没有自愿的事……”
梦非忽然听懂了母亲在说什么,大喊着打断母亲的话,“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我还是处女!好了没有?”
喊完她自己也吓呆了,静了一瞬,紧跟着号啕大哭起来。
这么多的泪水,为了母亲的伤心、自己的不争气,为了没有出路的感情、爱的无奈、恨的不能,为了命运的残酷和无解。
母亲不再说话。梦非哭了很久很久,哭完静下来,对母亲说:“让我演完这部电影。我答应你,演完我就回学校,好好读书,忘记这里的一切。”
9
这是个令人窒息的夜晚。梦非心中痛苦,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才一夜之间,网络上、电视上、报纸上,已是铺天盖地的消息。所有的媒体都在议论《破城》剧组这桩所谓的“丑闻”。
梦非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这类事件的主角。太可怕,压力太大了。
一整天,她的手机响个不停,她根本碰都不敢碰,更不敢上网,想必铺天盖地都是粉丝的谩骂。席正修的粉丝会把她骂得多难听她完全可以想象。而一般的网民又会把席正修骂得多难听,她也可以想象。人言可畏。
夜深了,费导房间仍亮着灯,他和制片人在一屋子烟里谈了一晚上。
隔着宾馆的走廊,人人都能听见费导响亮的骂声,“我不管他是什么大明星,身价几百万几千万!”
“好了,老费,听我说……”制片人压低嗓音说了几句。
费导显然没给他压住,又吼道:“给我整出这种事,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是、是,你听我说……”制片人又说了什么。
“我的电影不需要这种宣传!”
“……”
“滚!今天就让他给我滚!”
“……”
“不就是两千万吗,我给你!行不行?大不了从头拍!”
“老费,你听我一句!”制片人也扯起嗓门。然后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说了什么,说了很久很久。
全剧组的人屏气凝神地听,却再也没听见费导的声音。
从费导的道德立场看,席正修确实浑蛋得不像话,苏梦非也不再是单纯乖巧、惹人怜爱的小非非了。于年龄、于身份、于道德、于法律,于任何情理,这两人都不该陷入这种纠葛。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费导是传统的刚烈性子,最见不得这种事,此时发这样的脾气,说这样的狠话,也属正常。
总之一切都完了,梦非想,曾经喜欢她、怜爱她,把她当亲闺女、亲妹子的人们都看透她了。世上哪还有单纯的女孩子?就连看上去纯如仙子的小非非竟都暗藏着祸心、歹念,竟敢打席叔叔的主意,还敢付之行动。
太可怕,太可怕,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礼崩乐坏,道德沦丧……人们一定是这样议论他们的。
梦非并不觉得特别委屈。她只是感叹,道德究竟是什么呢?
是社会规范,是宗教禁忌,是部落风俗,是潜在规则,是规定群体中的某个个体可以或者不可以爱上另一个个体的条例。
然而这些条例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却是千差万别的。
同样的故事、同样的人,在古时是一段缠绵悱恻的儿女佳话,换到当今,却成了千夫所指的不伦之恋,遭到严厉的拷问。
人们奉为神明的道德标准,其实是在时间中变化着的。
而不变的,却是所有生灵渴望自由地彼此相爱的本性。
10
第三天,剧组仍无法开工。大批记者蜂拥而至。剧组不得不派出公关人员去抵挡娱记攻势。而梦非和席正修这两位当事人对外始终缄口不言。
另一方面,陶文嘉却以受害者姿态,高调接受采访,频频曝光。
一时间,报纸、杂志、网络、电视上,全是对陶文嘉的采访。
艺人碰上这种事,处理不好,会灰头土脸好多年,可若处理得好,正好借机出尽风头,名利齐收。
陶文嘉上了访谈节目对此事大谈特谈。
她对着镜头拭泪,全然一副弱者形象。她说自己对正修一片痴心,付出良多。这些天来她茶饭不思,夜不成寐,时时想起多年来两人亲密快乐的时光,觉得一切都是值得挽回的。
她又做理智大度状,说小女孩有虚荣心、喜欢抢别人的东西也是正常,她愿意谅解;而正修受了诱惑,偶尔犯下错误,她能够原谅;望他迷途知返,回心转意,她既往不咎。最后她再次面对镜头落泪。主持人都唏嘘。
多么戏剧化。多么具有表演天分。
梦非看着电视,深感心痛。她已无法相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难道他们是真正的情侣?难道不是合作关系?不是她借机出名?
或者,一如她自己,陶亦假戏成真,从炒作情侣,到真实地、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男人。是的,陶或许是真的爱他。
梦非瞪着电视机发呆。自己是否成为罪人?十七岁,却成了世人唾骂的第三者?她用手捂住脸。
11
夜深了,梦非仍难以成眠,躲在被子里流泪。
深爱着,却无法得到,这是世上最令人煎熬的痛苦。
某一时刻,她只觉得时间凝固了。她失去了所有感官和知觉,亦不知自己所处的环境与年代,陷入空茫的虚无,仿佛突然被抛入无边的时间洪荒中失去了归宿,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而下一时刻,所有的知觉又一起袭来。她想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想到两人现在的处境,想到毫无希望的未来,只觉得一颗心绞痛着。那种疼痛以及心口空荡荡的感觉由胸膛贯穿至全身肢端,极致的难受。她把身体蜷缩起来,手指蜷入掌心,却仍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她承受不住内心剧烈的痛楚,泪流不止,无法自控,伸手到床头柜上拿起电话。她想听到他的声音。
要找他,只需按四个键,三位数的房间号加井号。可她手抖得厉害,手指头都是乱的,四个键怎么也按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