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我们没有再提起过这个话题。我开始努力尝试像江燕南说的那样,让心情真正变得好一些。以及配合各种治疗手段和医嘱,即使过程往往繁杂并且不可避免的痛苦。我诚心希望我可以活得更久一点。哪怕只有半年,或者是半个月,甚至是十天。
天 气慢慢转过七月,进入八月,这是一年里生命最旺盛的时节。医院里的美人蕉次第盛放,火红艳丽,每一瓣都开得很好。我在一次免疫细胞回输人体后,明明身体各 项指标没有太大变化,骨痛却突然在一夜之间消失掉,精神困乏的现象也不见,甚至连食欲都变得很好。这种久违的身体轻松的感觉让人无暇想到其他的事,我在骨 折尚未痊愈的情况下就想跳下床,结果被顾衍之拦腰捞起塞回被单里。我仰起脸,很认真地试图挣扎:“我觉得身体好很多了,今天很想看一看外面院子里的花,不 可以吗?”
他居高临下地看了我一会儿,俯身下来,在额头上一个轻吻,缓缓说:“绾绾,我们今天出院回家,好不好?”
☆、第五十一章 你不属于死神。(七)
他的动作很轻柔,语调低软,像是有绒羽刷过一般。这个样子的对待仿佛我是娇弱无力的初生婴孩。我这样想着,刚才活蹦乱跳的劲头不由自主消失,跟着也有点虚弱无力的样子,声音很轻地跟他开口:“好啊。”
我没有问他突然决定出院的原因。只是相信他总有缘由。就像是这些天他每天递来大把药片,或者带我去抽血化验,以及输液或放射等等治疗的时候,我都没有问过他,这些所对于病症具体的作用。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已经不再很相信这些东西。我只是相信顾衍之而已。
我相信他做了最好的努力。我在前来会诊的医师里见到过蓝眼的白人,也见到过操着浓重粤语口音的南方人,我还从护士那里听说在那天清晨六点,我昏迷着被从西部送回T城的时候,这座全市最顶尖的医院各大主任医师匆匆齐聚,针对我的情况不吃不喝整整会诊了十个小时。
这 些顾衍之都没有同我讲过。在这些天里,我们很少会谈及病痛方面的事。大多都是一些笑话和趣事。顾衍之从未主动提起过这方面的话题,更不要讲死亡这两个字 眼。只有偶尔去面见医生的时候,我听到顾衍之和医生的交谈,他的语速快而清晰,讲的都是病症方面的专业术语或缩写字母,我才能隐约知晓,他了解我的病症, 甚至远远超过我自己。
一直以来,顾衍之做过许多的事。我都只可以看到冰山一角。就像如果没有兰时,我不会知道他捐助过慈善,更不 可能知晓他捐助慈善的原因,也不会知晓他联系国外专家,延请来顶尖的医师。以前他做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事,每次被问及,他都只轻描淡写。如今外面有关 顾衍之的报道连篇累牍,会诊轮番马不停蹄,可是在这个病房里,仍然是云淡风轻。
叶寻寻曾经批判顾衍之这是独断专行。我却相信这都是处于顾衍之充分了解我性格的前提下。他知道对于我来说,最合适这样做。
鉴于出院,我终于可以脱掉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镜子里的脸颊今天出奇红润,终于没有了这些天来那种苍白的感觉。进入车子后我想了想,尝试着跟他说:“哎,突然很想吃城东那家的意大利面,可以吗?”
一个小时后,我们从城西拐到城东,车子缓缓停在那家意式餐厅前。
其 实这些天被放化疗折腾下来,胃口已经基本被毁到聊胜于无。即使今天状态很好,胃口却仍然如故,只吃了几口就放下餐具。大多数时间还是在跟顾衍之聊天。落地 窗外的街道整洁安静,没有几个行人。抬头望时天青云淡,阳光在空气里活泼翻滚。我和顾衍之并排挨着坐,说着没什么逻辑的话题。中间若无其事地抓他的手指, 很快被他反手握住。然后挠了挠他的掌心,被他攥得更紧。我说:“哎,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我话很多呢?”
他说:“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说:“实话。”
他说得云淡风轻:“实话说,是有点儿。”
“……”我盯着他望了一会儿,又说,“那你是不是有时候还会觉得我很幼稚呢?”
“这次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我斩钉截铁说:“假话。”
他单手撑着下巴,有点好笑意味地瞧着我,我说:“不管实话还是假话,你难道不知道其实别人问这种问题的时候,其实只是想听一些好听的话的吗?”
他说:“绾绾,我遇到的最幸运的一件事,就是十一年前在山里找到了你。这世上没有人比你更合适我,就像你说话,不管是多是少,其实没有关系,我都喜欢听,这就很好。幼稚不幼稚,也是一样。”
我说:“你这说的是假话吗?”
他说:“是。”
我觉得此刻我一定满脸的失望:“真的吗?”
他漫不经心道:“假的。”
“……”
我们一直在餐厅流连到下午才回去。一路被顾衍之抱到二楼,看了一场电影,再往外望的时候天边已经有霞光流转。被他抱回卧室的时候听见他随口问:“晚上想吃些什么?”
我搂住他的脖子,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你。”
“……”
他低下眼来,看了看我。一边将我放在床上,唇角露出一点笑容:“可以。我们先下楼吃点东西。”
我仍然搂住他的脖子不肯松手,两条腿试着盘上他的腰身,这有一些耗费力气,却还是可以做到。一边手臂勾着他用力,试图让他弯下腰。然后小声开口:“可是,现在就想要了,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软。不太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听见他低笑了一声,话尾里带着一点钩缠的意味,足以撩拨在心尖上。身体在慢慢往下倒,一直到后背挨上床单。面前是他深黑的眼睛,有很明显的笑意。话音伴随亲吻落在唇角:“这样的话,为夫就笑纳了。”
他用手指挑开我睡袍系带的时候,我有些胡乱地去扯他上衣的领扣。被他抓住手指,在每根手指的缝隙里亲吻。这迅速地让人发软。我看见他眼底乌沉深邃,带着分明的隐忍意味。两手两脚一起用力,紧紧贴住面前他的身体。双手攀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屈起手指,轻轻勾挠了几下。
我听见他很快变得不稳的气息。下巴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听见他克制的声音:“绾绾,你不用挑逗,我就已经很受不了了。”
我咽了咽有些紧张的喉咙,小声说:“就是希望你能更受不了一点啊。”
亲吻铺天盖地一样地落下来,带着吮吸吻咬。仿佛要一口一口咽下去的错觉。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想迎合上去,却不知道除了更紧地抱住他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 亲吻得霸道,后面的动作却足够温柔。我被他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慰,一边有轻柔逗弄。可以察觉到他的仔细和小心。窗外有夕阳渐渐落下去,猛然亮了一下,很 快整张天空都陷进沉暗里。又是一天的光景即将结束。今天明明什么气氛都很好,连此刻也是一样。我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想哭。一抬眼看见不远处柜子上的相框上映 射出现在我的表情,眉心微微皱起,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
我虽然开始没有意识到,经过一天的沉淀,也好歹能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世上不会有毫无理由的痊愈,我现在这样,并不是真的发生了奇迹。
回光返照四个字,用在这一刻才是恰到好处。
最后停歇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有些发困。连被他抱去洗澡也不记得。朦胧里听见顾衍之柔声开口:“绾绾,张嘴。”
我 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感觉他把温热正好的白粥喂进来。勉强吞下去几口,只觉得喉咙哽住,再也咽不下去。以往他总是会耐心劝我再吃几口,这一次却没有强求,片 刻离开后,又很快回来。一如既往将我从床里面捞过来,面对面地搂在怀里。我勉强睁开半只眼皮,还未看清楚他的脸庞,就很快又合上。过了片刻觉得他揽住腰身 的力道比往日大了许多,忍不住动了动,他稍微松开一些,然而下巴抵在我头顶,整个怀抱还是拢得滴水不漏的效果,比往日都要紧密,几乎要嵌进去。我隐隐觉得 他有些不同寻常,可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乖,睡吧。”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独自一人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前方隐约有亮光, 却无论如何到不了那尽头。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一段路,周围很冷,又空无一人。渐渐感觉身体变冷,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终于看到那束光线越来越近,隐隐有 父亲的面容在后面。他的脸上有些微笑,朝着我遥遥伸出双臂。
我喊了一声“爸爸”,这一次他竟然缓缓开了口,嗯了一声。
恍惚有许多小时候的记忆涌过来。潮水一样要把人淹没。我听到他又开口,带着空荡荡的回响:“小绾,来。”
我小跑过去,想要去拉他的手。眼看就要够到,却听见恍惚耳边响起顾衍之的声音。我从未听过他这样唤我的名字,有些微微颤抖,每一个音调里都饱含浓郁到满溢出来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