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南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我真讨厌顾衍之啊。”
我没理会他。对面兰时同叶寻寻的对话仍在平静继续:“寻寻,事情总要有一个解决办法。当然我们可以坐在这里,让他们先走。总归这个位子上一年不知轮流会坐多少人,他们只不过是所有客人里的几个。但同时也可以我们两个先走。我教过你的机会成本你忘记了吗?时间价值你也忘记了?有些事情一反一正会错过很多好时机。你刚才不是叫我快点来,以免有个玫红色的包被别人买走吗?当然就算别人买走了你也可以过两天去美国再买,可是何必要这么折腾呢?难道坐在这里生闷气,比去商场任意刷我的卡还觉得快乐吗?”
叶寻寻的脸色变得有点缓和。我的目光在兰时和鄢玉身上交错逡巡。后者眉眼肃杀冰冷,渐渐萧条得像是冬天冰雪覆盖的荒山。我忽然有些不忍,不知该如何开口劝解,对面兰时已经捞过叶寻寻的手袋,一边将叶寻寻半哄半搂着扶起身来。
一分钟后,叶寻寻扬着下巴一言不发地离开。兰时在她身后敛住脚步,冲着我们一点头:“先告辞。”然后又看向我,嘴角有点笑容,“杜小姐如果有空,欢迎常来兰宅做客。寻寻很希望你能来。”
我默默点头。等目送他远去,李相南在一边几不可闻地感慨:“开银行的人果然都长了一张舌灿莲花一般的嘴啊。”
我又默默点头。一面忍不住偷偷觑向鄢玉。他已经在沙发上自顾自坐了下来,将行李箱打开,把里面的文件抽了出来。再抬起头看向我时神色如常:“这两天你跟顾衍之过得怎么样?明天上午我去找顾衍之。明天以后的三天时间里你不要让他见到你。我建议你其实可以在这三天时间里找个地方准备一下离婚协议。要是三天之后我成功了,就按照你的想法,你跟他顺利离婚。要是没有成功,我可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哦了一声,一时适应不了他这样大的情绪转变。鄢玉又说:“你当真不吃药?就算不想做其他治疗,连药你都不吃了?你这种一意孤行的病人其实我特别不喜欢你知道吗?”
我啊了一声,点点头。李相南坐在我旁边,把我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说了出来:“你确定没问题吧?刚才你还,啊。现在你又,啊。”
“我的事跟你们没关系。”鄢玉轻描淡写地抚了抚袖口,仍是抬起眼看我,“离婚后你打算携巨款去哪里?据说顾衍之在你结婚之前签了一份婚前协议是吧?你俩离婚了对他可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啊。哦对了,还有你,”说着目光又转向李相南,眼镜后面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你身为他们两个离婚的导火索,你可要做好万劫不复的准备啊。顾衍之从来都不是个大度的人,他小肚鸡肠得很,一下子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能做成什么样,我可一概不负责任。”
————
我在晚上十点的时候回去顾宅。
我很少有这样晚才回到家的时候。更从未有过不经通知,就这样晚才回到家的时候。李相南的车子停在路口,我慢慢沿着道路走回去,果然远远看到不停张望的管家,看到我之后立刻快步赶过来,有些焦急的神态:“杜小姐今天一天都去哪里了?电话怎么一直是关机状态?”
我低着头往前走,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手机没电了。”
他显然是不赞同的语气:“至少也要找别人打个电话回来。以前没发生过这种情况,少爷今天在书房已经等了一个晚上。八点半之后开始给所有可能认识的人打了电话,都说没有见到人。叶寻寻小姐的手机也是关机状态,少爷生怕你们出了事。”说到一半停了停,又补充,“现在回来了就好。吃晚饭了吗?要不要叫厨房再做些夜宵来?”
“不用了。我不饿。”
我的话音刚落,已经被人捉住手腕。力道不大,头顶上传来的声音甚至堪称温和:“一声不吭跑去了哪里,现在才回来。”
我抬起头。顾衍之站在台阶上,还是早上离开时穿着的浅色亚麻长衣长裤的模样。灯光下他身姿挺拔,有微风轻轻拂动额角的头发。五官深邃,眉眼间带着一点温柔,丰神如玉一样。
我看了他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有些随便地开口:“就是跟别人聊了聊天。不知不觉就说到了现在。”
他垂下眼睛,看了看我。我心跳如鼓。掐住手心,维持着镇定。过了一会儿,听到他轻声开口:“可我还没有吃晚饭。”
我的勇气像是很轻易就被他这句话卸去一半。
抬头望向他。他的睫毛深长,盛住的目光隐隐柔和,找不到其他的情绪在里面。我在道歉和冷硬之中挣扎。这简直是天人交战。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放弃。
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的腰身,没有察觉到什么推拒的意味,更紧地抱住他。闷声说:“对不起。”
他的手从我的手袋与身体的缝隙中穿过,上半身被他密密贴进怀里。后背有他指尖熟悉的温度。我的脸颊贴着他的扣子,闭上眼,深深呼吸两下。感觉发顶被揉了揉,顾衍之有些笑意地开口:“明天去试婚纱?”
——鄢玉今天下午同我说,所谓心理控制,九分真,一分假。慢慢地潜移默化。顾衍之不能知道这个事实。可是除他之外,你要跟我一样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硬下心肠,一丝不苟。这是你自己的事。你努力一点。
我的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疼。隔了片刻,若无其事啊一声:“可是明天我要去找叶寻寻。”
“那就后天?”
“……”我说,“哥哥。”
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分明感到自己呼吸困难。声音却平静得超出寻常:“三天之后,我有话和你讲。”
☆、第 三十六 章、 我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你。(四)
他又嗯了一声,说:“一定要三天之后?”
我说:“对。三天之后。”
这个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事不太尽如人意。具体来说可以表现在许多方面。比如,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喜欢你。你不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以及,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可是你们不能在一起。等等。
这四种事情各自的痛苦程度,总的来说应当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对于我来说,现在所深切了解的,莫过于是第四种。并且比第四种更加痛苦一点的就是,你喜欢的人喜欢你,可是你们不但不能在一起,他还会因为你的主观缘故而变得讨厌你。
就连虚怀若谷如李相南,在最初得知我的这一打算时,也忍不住幽幽劝我,杜绾,你是何必。
其实转念想一想的话,我也没有很何必。
毕竟身为一个将死之人,为自己打算得多一点跟为自己打算得少一点,保质期都是那些,到头来也没有什么分别。这样看来自然还是要为自己所在乎的活着的人多做打算。现在我所在乎的人自然就是顾衍之。我既不希望他就此随我一同长眠,也不希望他在余下的生命阶段做出什么过于反常的事,如此的结果就只能是我自己做出一些反常的事。当然这些事做起来不可能不心痛,但心痛毕竟不是癌症,虽然人人都不喜欢心痛,可是它毕竟挺一挺都会过去。尤其是在挺不过去的晚期癌症面前,这点心痛其实可以忽略不计。
我这么说服着自己,顺便试图一起说服陪我呆在酒店房间不肯离开的李相南。他表情不甚苟同地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应该是没有找到能说服我的完美证词,只好叹了口气,接着无限沉默下去。落地窗外正值T城的黄昏时候,从这样二十几层的高度向外望去,天边灰红相接的样子格外清晰。日头还只剩下最后一分边角,缓缓下沉,终究不见。我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时针堪堪摇过十九点。离我上午离开顾宅已经十个小时的时间。
按照鄢玉的说辞,他能做到颠覆顾衍之记忆,让他相信我从来没喜欢过他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所以只能退而求次,勉强从顾衍之笃信我不会变心的观点中快速剖开一丝缝隙。这虽然是心理控制术的原理,但其实已经跟心理控制术有所不同。具体中间过程解析复杂,但最终的结果就是尽可能地压缩时间,快速地使顾衍之相信我虽然还算喜欢他,但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加之李相南本身就不算差,而且我们是同龄人,可能是共同语言多一点的缘故,因此相较于顾衍之来说,我现在更比较喜欢李相南。
鄢玉准备把这个假的事实添加进我之前告诉他的那些回忆里。具体添油加醋的内容还包括他在A城目睹我约会李相南多次,半年前遇到过一次,在前几天又遇到一次,以及我还跟李相南有说有笑同饮一杯饮料等等。昨天晚上他给我绘声绘色讲这些到后面,我终于忍不住,抬手打断他:“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同我讲细节了。你还有其他要说的吗?没有说的话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打住各自回家了?”
鄢玉显然说得意犹未尽。叹了口气同我道:“你确定你不想听?这么精彩的三角恋故事我可是不眠不休编排了两整天。细节纤毫毕现,这样顾衍之才能相信。我编得特别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简直能让山石动容的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