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因为公司有重要例会不得不去,黎雅蔓只好先把父亲托给了陆济宽,说好下午再赶回来。早上朱宏声醒了,虽然受了伤,精神却不错。在得知这位一表人才的主治医生是女儿的朋友后,他不由得喜形于色,可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又觉得羞愧不已。
“从片子上来看,现在还有点淤血,不过不碍事,休息两天应该能自己吸收,你放心.”陆济宽安慰着老人。
“谢谢大夫……”朱宏声有几分局促,他踌躇再三,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陆大夫,你和蔓蔓……认识很久了吗?”
他笑着点点头:“嗯,很久了。”
久到她已经从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女,成长为现在的成熟女人;而他自己也从风华正茂的青年,走向了死气沉沉的中年,真的太久了。
老人像是忽然找到了途径,浑浊的双眼忽然透出亮光:“那她,她这些年过得好吗?”
好吗?大概是好的吧,如果忽略掉最初的艰辛的话。
“她很好,很聪明很能干,工作出色,一切顺利,”陆济宽决定避开那些,单独说些好的:“也很漂亮,有很多人追求。”
“是吗……”老人憔悴的脸上忽然浮现出欣慰的神采,有种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喜悦感:“我就知道,就知道……”
陆济宽轻拍他的肩,竟也有些莫名感触,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心情,他怎能不懂?
陆济宽刚从朱宏声那里拿了片子出来,就在走廊里看见了黎雅蔓,只是此刻的她没了平时那种趾高气昂的气场,窈窕的身躯半掩在自动贩售机后头,正眼神闪烁地朝这里张望。
“在这里做什么?”他示意要带她去病房,却被她拒绝:“不了,我就问问,他……没什么事吧?”
“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他不解:“淤血还没散,不过看情况应该能自体吸收,最好再观察两天。”
那一刻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又迅速用无谓掩饰过去:“哦……是吗?那就好,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微蹙眉头注视着她接近于落荒而逃的背影,清朗的声线没有太多起伏,却带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黎,雅,蔓。”
她骤然停住脚步,懊恼地皱了皱眉,这才假装淡定地转身,下巴微挑:“还有事吗?”
他缓步走来,颀长身躯像是带来了风,然后,停住。
“打算僵持多久?”
她气恼地撇撇嘴,干脆破罐破摔:“不知道,反正就那样吧,算我不忠不孝狼心狗肺,行了吧?”
他脸色未变:“去我的办公室聊聊。”
“不去,我还有事呢——”
话音戛然而止,下一秒,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准确地说,是被他握住的,她的手。
虽然到他的办公室不过几步之遥,但完全处于错愕的她,直到安然坐在了办公室里时,还处于失忆状态。
“说吧。”
他稳稳入座,好整以暇;她却完全不在状态,手上残留的温热触感仿佛依旧,她简直不敢相信,只是这样程度的接触,居然会让她震动至此,实在是……太没出息了。
“没什么好说的。”她死鸭子嘴硬:“二十几年我都没有爹,忽然有了不适应不行吗?”
他没有丝毫不耐烦:“嗯,我能理解。”
她以为要吃一顿义正言辞的批评教育,却不料他居然如此淡定,弄得她傻了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还要适应多久?”
她一口气悬在喉口,终究是没发作,只是别过头去嘟囔:“不知道。”
“有情绪很正常,在不影响最终结果的前提下适当发泄也是合理的。”他悠然开口:“但请注意,这个前提很重要。”
“切,要你管,你是我男人吗?”她嗤之以鼻。
“二十三年的牢狱生涯并不好过,就算他犯了错,现在也已经付出代价。”他波澜不惊地轻巧避过那个敏感问题:“现在是他最需要亲情的时候,不要让他失望。”
“失望?”她情绪有点激动:“如果他知道什么叫失望,当初就不会让我和我妈那么失望!你也是个父亲,还是单亲的,为什么你就能倾尽一切地照顾培养惜妍,他却丝毫不珍惜我们?我无法原谅他!”
闻言他眼底划过一丝黯然:“拥有不知道珍惜,失去才后悔莫及。这恐怕是世上每个人的通病。他恐怕不知道当初无心的决定会导致这样的后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命运的受害者。”
“胡说八道!你就不会这样不是吗?”她忿忿地听不进半点意见:“你对惜妍那么好……”
是啊,那么好,好到让她嫉妒。瞧,多么丑恶不堪的一个自己。
他摇摇头,眼底的笑意有些发苦:“你错了,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会为了工作而忽略天伦之乐。在方妍走之前,我们甚至没有全家一起出去旅行过,她一直叨念着要补拍的婚纱照也没拍成。结果病来如山倒,一切都晚了。”
她震慑当场,久久无法言语。
“所以我必须加倍地对惜妍好,把一切能给的都给她,她必须健康快乐地成长,出半步错我都不能原谅自己,因为……我不想有朝一日再承受一次后悔的重量。”
说到这里,他抬眼望她,眼里有浓浓愧意:“所以,千万不要让自己后悔。”
她无言地望着他,心里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情绪升腾起来,有顿悟和震撼,却也同时混合着绝望和心冷。直到这一秒,她才清楚地意识到,虽然十多年她来一直言之凿凿地对自己说着“无所谓”和“不可能”,心却从未真正死去。只是她变得越来越知足,哪怕只是一个微笑,一句良言,一次托付,都足以让她当作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
可现在即使是知道了,她还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忽视这一切,是啊,怎么办呢?这么多年朋友了,难道做不成情人就要断交吗?这不合理啊。
所以只能这样了,做朋友,做好朋友。
直到她终于可以接受,真的只是朋友的某一天。
第40章 「第三十八章 」梁叔和渣尴尬重逢(大部分梁叔小部分陆黎
“好吧,”她忽然觉得有点冷,因而无意识地抓拢了外套,“我……等会儿去看看他。”
说着她低头就要往外走,却被他叫住,“等等。”
一条男式围巾忽然落在了她肩上,她低头一看,暗色格纹,质地精良,很暖。
“这两天变天了,别要风度不要温度,得了风湿治都治不好。”
还是医生惯性的絮絮叨叨,不浪漫,没意思,没有她任何一个男伴来的新鲜有趣。她想着,暗暗攥紧了围巾,忽然觉得很难过,难过得想要在医院中央放声大喊。
“走,我陪你一起去。”
如果十几年前能围着他的围巾,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她一定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可这一刻,她却沮丧地只想把他一掌推开。
贪心是世上最烈的毒药,她已无力回天。
把她送到病房后,陆济宽寒暄两句就借故离开,把空间里给了这对久别重逢的父女。房里顿时一片沉默,气氛尴尬得让人只想逃。
黎雅蔓清了清嗓子,视线始终固定在窗外的树叶上:“……还好吗?”
虽然只是一声别别扭扭的问候,却足以让朱宏声热泪盈眶,他不住地点头:“好,好,都挺好……”
她往床头柜上瞥了一眼,赫然看见一篮新鲜饱满的进口水果,不由得意外:“这谁给的?”
“是陆医生给的,”他一脸局促:“陆医生人真是没得说,蔓蔓啊……咱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她心念微微一动,随手拿了个脐橙:“吃不吃?”
老人定定望着她,迟疑着点了点头,眼底有晶亮的光芒,原来她还记得,记得他最爱吃橙子。
四下望去没有刀,她惯性地把橙子压在桌上按揉起来,坚硬的外皮渐渐变得松软,指甲从蒂头处切入,皮就变得很好剥。她熟门熟路地剥着,仿佛必须要专心做一件事才能让她的情绪稳定,却忽然想起那个记忆中因为久远而模糊的画面,那时年幼的她扎着小羊角辫儿,睁大眼好奇又贪馋地望着那个男人揉搓橙子。
“蔓蔓乖,爸爸有神功,一运功那皮就好剥了,不信你看!”
她忽然动作一顿,分明还记得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是如何将甜美多汁的橙子送进她等待已久的小嘴里,那主人又是用如何用含笑的双眼,心满意足地望着她,然后把她蓦地腾空抱起,架在脖子上满屋乱转……
那时天是蓝的,阳光是暖的,整个世界都比现实更灿烂更鲜明,就像一幅印象派油画。
她用颤抖的手撕下一囊橙肉,递过去;他还没接过,已经有泪珠悄然滑落。
漫长的牢狱生涯已经剥夺了他的所有,青春,天伦,人生甚至人格,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奢望的此刻,却能再次迟到女儿亲手剥的橙子,他已经够了,真的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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