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的不好……”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了舞台上,指着那个穿着的舞女说。“因为你不懂什么是诱惑。”于是她开始脱下大衣,跳着别人看不懂的舞蹈。
最后,像只受伤的鸟儿一样,整个人坠落了下去。
她本不是个放浪形骸的女人,昨夜却忘记了是怎么回到公寓的。一早房东太太的敲门声叫醒了她,想必是为了催促这个月的房租和水电公摊,她昏昏沉沉的起床,从门外报箱里取出今晨的报纸。
《申报》上刊登了一则新闻:“大剧院发生枪击,原因不明,瑞士国乐师死于非命,明将于上海外国人公墓举行葬礼。”
他,死了。
她换上一身黑色的连衣裙,黑色的丝袜和黑色的鞋子,脸上蒙着黑色的面纱。打扮的像是一个刚失去丈夫的孀妇。叫了辆车子,来到在上海郊外的洋人公墓区,天下着蒙蒙细雨,给墓地上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那原本阴郁的心情又添了些悲伤。
远远的,只见正在举行一场葬礼,一群洋人围绕着黑色的棺材,牧师正在念着叨词。碧云忙乱地从提包里拿了几张钱塞给车夫,失魂落魄般地跑了过去。
她没有看清墓碑上的字迹,只是见棺材缓缓地沉入土中,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伏在地上失声痛哭了起来。哭了许久,只见一男一女两个洋人,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朝她走了过来,他们脸上都带着悲伤的神色,那个女人用英语温和而友善地问她,“小姐,感谢您的到来,我的母亲想问,您跟我刚刚过世的父亲是什么关系?”
碧云愣住了。这个老太太白发苍苍的,棺材里面躺着的是她的亡夫,想必也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者。
女人和银发老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以为她听不懂英语,无奈地摇摇头走开了。
一把黑色的大伞笼罩了她,为她遮蔽了如丝的细雨,碧云抬头望去,她眼角的泪水都来不及擦拭,脸上出现了更加惊愕的表情。
“你还活着?”她抿了抿唇颤抖地说。
他微微俯身,向她伸出手臂,她有些不情愿地被他搀扶了起来。
“活着,又能怎么样呢?”
“不,不要哭。”他直直望着她,下半句话没有说出口。她的泪水让他心痛。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会是。
她止住了泪,他深邃的眼睛凝望着她,“我以为,我只能靠回忆活着。”
“回忆。”她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是的,碧云,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对我来说,都是最最珍贵的,这些回忆是我在昏暗中幽浮的生命,唯一的光明。”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记起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回忆,那些对我来说,都是最最恐惧和痛苦的,是地狱。”
“……对不起,对于我曾经带给的痛苦和伤害。”
“你不需要道歉,我只希望你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是命运,让我们重逢。”
“如果命运再这样作弄我,我就死给你看。”她恨恨地说,转身逃离他的黑色大伞的笼罩,让自己置身于雨中,只觉得这蒙蒙细雨不再冰冷。
他敛住微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总跟着我干嘛?”
“我没有地方可去……而且我手臂有伤。”
“子弹不是没有打中你么?”那惊险一幕分明就是演戏给她看而已。
“打伤了我的手臂。”他挤出一丝笑容,“是擦伤。”
“你……”她咬着嘴唇,不想再跟他争辩。
111第六幕—10租客
他跟在她身后,钻进窄窄的弄堂,又七拐八拐的上了狭窄的堆满了杂物的楼梯,见她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紧里面那间屋子的铁门。
他从门缝里向内打量着这个小房间。房间里家具陈设很简单,一张木头的单人床,一个高高的五斗柜,一个矮柜,铺了一条蓝色小团花的棉布,上面放着些瓶瓶罐罐的女人东西。
碧云将他拉进屋子里面,急匆匆地关上门,挂上门锁。又屋里屋外收拾了一会儿,这几日顾不上在家里吃饭,柴米油盐几乎都用完了,只剩一小袋面粉和一个鸡蛋,她又站住打量了他一眼,他站在屋子中间,那身高和体型将这个小屋子衬托地更加狭窄和局促。
“你,你到床上休息吧。我出去买点东西。”
他点头,目送她出门。
他放下伞,脱下长风衣,手向门后的衣帽伸过去,架子上面挂着一件她的羊毛的月白色的开衫,他柔软的羊毛衫,将风衣轻轻覆在上面。
床虽然不大,铺着干净的白色床单和叠齐整的棉被子,坐在上面软软的,暖暖的,床的长度不够他完全躺着伸展开来,倚靠在床头上,整个屋子里面都弥漫着她的气息,这种清新又温暖的味道让人沉迷,他闭上眼睛,渐渐睡了过去。
碧云到集市上,买了一棵白菜,用线栓着梆子,半斤肉,肉摊的阿伯问她要不要其它的,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把东西装进布包里,走到集市口招呼了一辆黄包车。
他好久没有这样舒心地睡一觉了,大概过了两三个小时,隐约听到门外有细碎的声响,他张开眼睛,敏捷地翻身下床,来到门口。
只听见她在门外小声叫到:“开门,是我,快给我开门。”
她拿着两袋沉重的东西,从纸袋里面一件件把东西掏出来,排在柜子上。
他顺手拿起一个铁盒罐头,看了一眼标签,“啊,是美国货,还是军供。”
“现在市面上物资紧缺,买不到牛肉,再说中国老百姓平日里也是不吃这些的。”
“那这些是怎么买到的?”他看得出,她花了不少心思。
“最近有搜美**舰停在港口,这些东西就流散到了黑市上,我去换了点。”
“让我来帮你。”
“不用,你歇着吧,我去准备就好。”
他回到床上,从床头的楠木书架上取下一本英文书,百无聊赖地翻开来看,时不时抬眼看她忙进忙出的。
“我刚刚洗好的白菜呢!”碧云在灶台旁边转着圈儿,找着什么。
“菜,你打算怎么做?”他的嘴巴里面嚼着什么东西。
“当然是……炒。”她刚刚掰了半颗白菜洗好,一转眼就不见了。
“唔,对我来说,还是生吃比较习惯,真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总喜欢把青菜煮烂。”他从背后拿出那个只剩下一点芯的白菜。
“都被你吃掉了?!你是兔子么?”碧云瞪大了眼睛嗔怪道。
他高声笑了起来,不但吃了她准备烹饪的白菜,还有一罐牛肉罐头和一袋烤面包片。
她收起空的罐头盒子,丢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
他四处打量着找餐巾,“美国人的牛肉罐头味道还过得去,让我想起慕尼黑的烤牛排,就是我们经常去的那家餐厅。”
碧云脑海里浮现出往日在吃的那些东西,烤的明晃晃的猪肉肠,搭配酸菜的熏制猪肘子,味道鲜嫩肥美的牛小排,两面煎的金黄的鳕鱼,蘸满了甜蛋液的面包和各种甜点,金黄的芝士焗土豆……她浅浅叹了口气,“一个月三十块钱的收入,不够养他一个礼拜的。”
他听到了她的抱怨声,似懂非懂地轻笑着。
用完了她费力做的一餐中西合璧的饭,她取来了医药箱,坐在他身边。“让我看看你的伤口需要换药么?”
“我想不用。”他的眼睛向挂在墙上的大衣口袋望去。
“我知道你想找什么。烟没收了,葡萄酒,伏特加统统没有。”
“至少来杯咖啡。”
“你不是号称自己是伤员么?好好养伤才是你任务。”
他挑挑眉毛,伸出右臂,她轻轻卷起他的袖口,一道道拆开纱布,是子弹擦过的血印,撕裂了皮肉,并不是太严重,也不需要缝针,本来处理起来应该很快,只是他的手臂毛茸茸的,为了看清伤口的状况,她决定先小心地用刀片刮掉一层,再用镊子夹着棉球给他消毒,换了点药,又用新纱布包好。
她应该是累了,很快沉入梦乡,他从床上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到床上,盖上软软的被子,他握起她的小手,包在掌心,坐在床边双手合十静静地望着她。
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她的床原本就不大,自己占据了主要位置,整个人陷入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面。他俊美的脸越发瘦削了,让人有种淡淡的心痛。
他缓缓张开眼睛,金色的睫毛下是宝石般的瞳孔。
她有点害羞,因为离他如此近,他不失时机地将她搂地更紧,在她额头轻吻了一下,缓解了她羞怯的情绪。
她伸出指头抚摸他的脸颊,又轻轻点在他高耸的鼻梁上,“大剧院海报上说你是瑞士人。”
他挑挑眉毛,“对于普通的中国人来说,德意志和瑞士有区别么?”
“你怎么让蓝色的眼睛变成棕色的?”
“这是一种彩色假虹膜,用于改变眼睛的颜色。这是间谍工作惯用的手段,好让那些并不太熟悉我的人,认不出我的本来面目。”他笑着说。“当然瞒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