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武正坐在一个圆桌前用玻璃器皿泡茶,手势利落,表情专注,身上没有一点老年人的颓态。袁明月想,等何清晖老了,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何心武招呼袁明月在他对面坐下,将泡好一杯绿茶放到她面前说:“尝尝,今天的新茶。”
袁明月拿起杯子小抿了一口,“还是碧螺春。”
何心武笑说:“明月就是聪明。”
袁明月也笑说:“我就只喝过这一种绿茶。”
何心武自己也端起小小玻璃杯,喝了一口茶,仿佛陷入某种回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第一次喝碧螺春,还是跟清晖妈妈一起,在上海豫园的一个茶馆里,差不多也是这样一个下午。”他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感伤,但也不是他平时那种强势浮夸的语气。
袁明月说:“我听清晖说过您跟伯母相识的过程。”
何心武惊讶,“他怎么知道?”
袁明月便将陈眉紫留了信的事儿跟何心武说了。
何心武听完问:“你知道信里还写了什么吗?”
袁明月说:“伯母说让清晖不要恨您。”
何心武听到这一句,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居然抖了起来,他握住拳头,努力抑制,好不容易才慢慢平静下来,他站起来,走到玻璃门前,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月,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实话跟你说,我这辈子可能对不起清晖,但是我不觉得我有对不起眉紫。”
袁明月没料到他居然还是这个想法,不禁生气,也不顾他是长辈,直接说:“作为一个男人,不顾自己老婆孩子,在外面花天酒地,令自己老婆含恨而终,这难道还不是对不起?”
她的话说的激烈,何心武却并没有生气,只是苦笑。他重新回到椅子上坐下,身体微微后仰,并不看袁明月,只是凝视着外面花园里正开着的一丛紫罗兰花,过了半晌才说:“你知道眉紫是什么样的人吗?”
袁明月一心要使何心武愧疚,便说:“虽然我没有见过伯母,但是从清晖嘴里,我已经知道,她是最善良,最温婉的女人,而且她深爱您,即使您的作为让她绝望,她也叮嘱清晖不要恨您!”
何心武轻轻摇了摇头,“明月,如果我说,到她去世,我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我,你会不会觉得意外?”
袁明月当然觉得意外,“什么?”
何心武又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当初有多么迷恋她。我还清楚的记得那天她推开那间服装店的门时候的情景,她穿一件素色的印花长裙,皮肤很白,眼睛黑亮,全身像闪着光。我站在店里跟人谈生意,可是自从她进来,我就再也听不清楚那人说什么。我想了很多引起她注意的办法,后来终于随手从身边的衣架上拿了几件衣服给她,跟她说这些很适合她。其实我根本就是在胡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衣服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的目光与意识全都都被她一举一动吸引。她举止温柔大方,表情柔和,光洁的额头边缘乌发如云,我的心很轻易就被撩动。我满心希望自己的举动能引起她的注意,谁知道她居然拒绝了我示好,连之前挑好的衣服都不打算再试。我想我一定令她讨厌了,只有眼睁睁的看她走出门去。谁知道外面竟突然下起雨来,她没有带伞,我便拿起店里的伞说要送她回去,她居然没有拒绝,我高兴极了,心脏跳动的频率简直可以跟雨点打在雨伞上的频率相比。”
“在那以前我不是没有追过女孩子,可是我总是知道该如何讨他们欢心。但是对着她,我完全傻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一路不停的说话,还傻傻的唱了一首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喜欢,只是觉得时间过的太快,转眼就到了她任职的学校门口,那时候天已经晴了,我没理由再耽搁下去,只得跟她告别。等到走开一会儿,我才意识到,我居然不记得问她要一个联络方式。等我回去时,她却已经进了学校。我没有办法,只得傍晚的时候我拿了几件衣服,再去学校门口等她,再次看到她,我的心依旧抑制不住的跳动。但是我当天晚上就要回北京,于是与她定下下周的约会,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真的答应。”
袁明月听这一段,与何清晖跟她讲的,陈眉紫信上写的那一段是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居然都记得这么清楚,连细节都对得上,她说:“你们应该是一见钟情,为什么你说不知道她是否喜欢你呢?”
何心武摇头,“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激动,可是她却总是那个样子,淡淡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兴奋的表情。我把衣服给她的时候,她甚至还要给我钱。”
袁明月沉默下来,她想起自己刚爱上何清晖时,也总怀疑他对自己是完全没有感觉的,“可是后来她答应了你的追求,甚至放弃了上海的工作跟你来了北京,你难道还不明白她的心意吗?”
何心武抚摸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一枚古董戒指,依稀看到戒面上有花纹,袁明月以前从未见过。何心武的手从戒面上一次一次滑过,让他显得有些焦虑,他突然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走了两步,重新又回来坐下,他说:“明月,你知道吗,有一种女人,她们是没有什么感情的,仿佛怎样都可以,你对她好她接受,你对她无不好她也无所谓。在我眼里,眉紫就是这样的女人。”
“我们一开始在一起时,我想尽办法的对她好,我们刚交往时,我还很穷,却愿意花钱给她买从日本走私过来的walkman;我每周都坐十几个钟头的火车去上海看她,不管有没有生意要做;我们结婚时,我几乎拿出当时所有的钱给她买了第一枚卡地亚戒指;等我终于开始賺钱的时候,我做的第一件事就给她买了月坛17号,房产本上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然而无论我做什么,她的态度始终都是淡淡的,我看不到她欣喜的表情。”
袁明月无法理解,“可是她为你照顾父母,为你生育孩子,难道还不能证明她爱你吗?”
“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这一点都不特别,明月。我希望的是,她能够在我给她买一件贵重物品的时候,至少表现出雀跃的神情;我想她在我说了许多甜言蜜语之后,至少能够也用同样的甜言蜜语回应我一两次;我想她也能够为我做一些浪漫的事情,来表示她是在乎我的;可是我们在一起那么久,她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你可以这样直接跟她说。”
“不,我爱她,但我并不愿意通过乞求的方式让她来爱我。”
袁明月依旧无法相信他,她觉得有必要戳穿他的自我辩护,“这些只是你的借口,因为你后来的作为让她走上绝路,所以你找这样的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何心武依旧是苦笑着,“你觉得是因为我发达了,所以被野花迷了眼,只顾着找其他女人,不再爱她了?”
“难道实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何心武摇头,“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年我再没有娶第二个女人?如果是这样,为什么我非要清晖回到武鑫来?我完全可以再要其他的孩子。”
袁明月还是觉得荒谬,“这么说,虽然你在外面找了其他女人,你的心里还是爱着伯母的?”她说完又摇头,:“不,我不会相信的。”
何心武并没有反驳,他依旧在抚摸那个戒指,过了很久,才说:“事实上,可能比你想的还要更可悲一点。”他话说的艰难,已经完全不像平时的他,倒是有些像何清晖为难的样子。
“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希望能在她脸上看出嫉妒的神情,可是从来没有过,一次都没有。她看到我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只是避开,更不要说质问哭闹。”
袁明月再次想起陈眉紫那封信的内容,她也是那么说的,她看到何心武跟其他女人在一起,心里难受,却不愿意跟他说出来,可是她还是有疑问,“可是伯母出事的那晚,清晖都去找你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回家。”
何心武惊讶,“清晖连那个事情都跟你说了?”
袁明月点了点头。
何心武的手又开始抖起来,袁明月不禁开始相信他说的话了,但她还是听他解释那一晚的事情。
“那一天,是我们结婚15周年。武鑫刚刚上市,我打算将武鑫集团10%的股份送给她作为礼物。我打了电话回去,跟她说要回家吃饭。她只是回答好。我下班正要走的时候,却被一个客户缠住,脱不得身,等到终于摆脱那人,准备回家时,却发现其间有两个多钟头,她竟一个电话都没有打过来。明月,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为了那晚,我头天特意去理了发,还买了一身新衣服。可是对于她来说,仿佛根本就无所谓。我一时气愤,就决定不再回家,叫了人去夜总会。我没想到清晖会来,他对我一向不理不睬,像极了他妈妈,平时也只跟她亲。我当时喝醉了,心里满是对她的恨意,于是都发泄在清晖身上。”
“后来司机打电话给我,说她自杀了,我当时不是伤心,也不是震惊,我只是茫然,我摸不到头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我回到家里,看到她躺在那里,清晖在一旁不停的叫妈妈,可是她呢,还是一贯的表情。她那个样子,只有让我更恨她,因为爱恨生死对她来说根本什么都不算。清晖那么爱她,她尽然都舍得离他而去,而我呢,我对于她来说,可能什么都不是。她都死了,都不愿意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明月,你能想象吗,那种所有付出都石沉大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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